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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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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并没马上往外走,而是看着嘉措,轻声说:“嘉措拉,你是个好孩子,这次看到你们回来,相亲相爱的,我也放心了。卓嘎拉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未免娇生惯养,你要多担待她些。男人在外面闯世界是应该的,但无论何时,都别忘了身后的女人在等待你回家。”
  “阿妈拉,我不会忘的!”嘉措看了我一眼,说。
  “这样就好,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阿妈……”我摇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地叫。“你要去哪里啊?”
  “哦……”母亲转头看着我,有那么一会神思恍惚,然后说:“阿妈说错了,是你们回去后,阿妈也就放心了!”
  “阿妈,我很好的。在……”我瞟了嘉措一眼,跟他做了个鬼脸,说:“在他们家,他们对我都很好的,你放心吧!”
  “好好好,这样就好啊。咱们走吧,去看看小牛怎样了。”母亲拉着我,出门下楼到了牲口圈里。
  给每头牛面前添了些草料,小牛也挺好的,正顶着母牛的肚子吃奶呢。母亲拉我坐在干草堆上,说:“卓嘎拉,跟阿妈说实话,他们兄弟真的待你好吗?”
  “阿妈,他们真的对我很好。”我俯在母亲怀里,头放在她的膝上。“他的父母是好人,很喜欢我。扎西勤劳,对我特别好;朗结很活拨,不过不太会干活,嘉措在拉萨做生意,忙一些。”
  “这么说,你已经有三个男人了?”

  “是的,阿妈,我对着他们三个,挺为难的,怕处理不好让他们兄弟互相怨恨,到时我就变成了个坏女人了。”
  “唉,这么快就有三个男人了。孩子,真难为你!”母亲抚着我的头发,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你最喜欢谁?”
  “嘉措。”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在母亲面前,我是真实的、透明的,我的心事可以对任何人隐瞒,独独不能瞒母亲。“我想我是最喜欢他的。”
  “记住,你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你最喜欢嘉措,否则你的家庭就会出乱子,明白吗?”
  “明白,阿妈拉,我都放在心里,谁也不会看出来的。”
  “卓嘎拉,这一年,你知道阿妈有多担心你,怕你处理不好家人的关系惹出麻烦来。阿妈曾悄悄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他们都说嘉措不要你了,听到这话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阿妈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我翻转身,依旧卧在阿妈怀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气味,只有母亲才有的味道。望着她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顿时也有些伤感,但仍笑着说:“阿妈,嘉措是忙了些,回家少了些。但怎么就被传成不要我了呢?别信那些瞎话,你女儿我这么漂亮,还这么能干,他怎么可能不要我了呢?”
  听我这么说,母亲的脸总算有了些喜色,拍着我的脸蛋说:“你呀,还跟小时候一样。都快做母亲的人了,也该长大了!”
  “阿妈……”我扭着身子,双手环抱着阿妈的腰,把脸更深地埋在她怀里。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好:暴走墨脱(上)

  好久没睡得如此踏实过了。没有暧昧的灯光没有激情的抚摸没有款款的情话……,山中小镇,除了偶尔一两声狗叫外,一切显得那么静谧而安详,如母亲的子宫般安全安心愉悦。
  自然醒来不到七点,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迅速穿衣下床,收拾背包。早饭面条,简单但管用的一顿,一直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今天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天,都需要极大的体力支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一圈,还顺着山路去了森林边的小寺庙,见到一个小僧人,跟他聊了聊,吃了他两块奶渣,还装了一衣兜苹果干,回来跟板刀他们提及,惹来一顿埋怨,说我不该乱走,特别是寺庙,排汉很严重的。我笑笑,心里很不以为然。在西藏,常常一个人行走,去任何地方跟任何人说话,从来没遇到过他们所说的“不安全”。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论,因为争论下去会扯得很远,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国家政策,那不是我关心的话题。从来只注意自己内心的感受,相信自己亲自得来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别人怎么说,任由它去。

  上路了,脚踩实地。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特别是不熟悉的地方,感受每一个弯道后面带来的惊喜。墨脱是什么?如果说西藏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香巴拉的话,那么墨脱就是西藏最后的密境。这个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被专家称为“世界植被博物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前三天所走之路,四季皆有。山顶上,白雪皑皑;山脚下,绿草茵茵。丛林边上有很多香蕉树,伸手就可摘下一串,形状跟我们平时吃的不太一样,硕大无比。像……我剥了一只拿在眼前打量,脑海里闪过嘉措的影子,对,这东西跟嘉措身上某个东西很像。这么一想身上情不自禁的发软,心中对他始终有种禁脔的感觉,狠狠地咬一口咬了下去。第一天好奇,一路走一路摘;第二天就只是看稀奇了,再没吃的欲望;第三天则视而不见,已经视觉疲劳。

  因为不喜欢混沌的骚扰,所以走得快了些,把他们扔下有近十里的路程。不知道能走算不算一个优点,反正只要上路,我都会异常兴奋,在一步一步快速的交换中,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墨脱不是个看风景的地方,那一路上的风景走一步跟走一百步没任何区别,都是丛林、丛林、再丛林。墨脱也不是个看民俗的地方,当地人跟外地人在穿着打扮上没什么区别,何况一路上根本就很难碰到人。
  那么,我们到墨脱干什么来了?
  路,我们为墨脱的路而来。
  走过墨脱不言路,此时的我才知道路的真正含义,脚下的每一步,都是用心丈量出来的。那些弯弯曲曲或平或徒或宽或窄的林中小路,就如我经历过的每一天,有喜有悲有伤有乐。摘下的每一个野果,漂亮的吃到嘴里并不全是甜美,就如作爱,急不可耐得到后心里充塞着的并不全是愉悦。

  按照既定的行程,每晚准点落脚于既定的旅舍,这样的日子新奇又安全,是我所喜欢的。很少跟小鱼儿他们走在一起,一直喜欢一个人行走,此次更甚了一些,混沌的骚扰让我不胜其烦,从来没这么厌烦一个人,时时都得提防着他靠近身边,所以索性走快一些。
  出来三天,谈不上欣赏风景,一直都在赶路。到背崩后,眼前一亮心为之喜,这个山中小镇犹如烟雨江南般的美丽,临时决定停下来。晚上跟小鱼儿他们说,我要在此休息两天,他们可以先走。混沌说要留下陪我,我说不用,我在兵站碰到一个当兵的老乡,想跟他在这里呆两天。这话暧昧,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故意的,其它人对着混沌轰笑,毫不在意的转身出来去找我新认识的老乡玩。

  后来小鱼儿曾说我在墨脱太伤混沌的心了,说他是真的爱上了我。我告诉她如果他不伤我就得受伤,我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体送给一个不喜欢且全无好感的男人。他爱我是他的自由,我不可能因为他爱我就得接受他。再说,旅途上的孤独需要慰藉,这样的需求离爱还很远很远,路上的寂寞只是暂时的,我们总会走到繁华喧闹的段落,不可能根据每一段路况去临时处理自己的身心。那不是我的原则,也不是我想过的生活,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

  背崩的海拔低,气候潮湿而闷热。三天来一直在细雨中行走,身上的衣服每天都是湿湿的粘在皮肤上,加上蚊虫叮咬,早已痒得难受。这里的每一条溪沟都是那么诱人,不冷不热的水温啊,清澈碧绿缓缓流过随时在挠着你的心。
  老乡在这里当兵已经四年,仅回过一次家,大山里的日子单调寂寞每天都一模一样。突然听到乡音,他亲切我也一样,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孩子便有了说不完的话题。他说,晚上要请我吃火锅鸡,他找遍了周围的村子,才买到两只,把菜棚里搜遍,找出了十来条黄瓜。听他的描述,我口水真流。
  在风景如画的背崩,又有如此丰盛的晚宴,一身汗味是不是太煞风景了,我拿着换洗衣服,一起顺溪向丛林深处而去。
  白雾在山间弥漫时,我们才从丛林里出来,我在前,他在后。他还给我唱了一首老家的情歌。多年没听过了,熟悉的调子,让我不仅有些想家,想明。如果没从老家逃跑,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在相夫教子呢?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4: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好:暴走墨脱(中)

  好久没这样安静过了,从身到心。自从八角街那晚被嘉措扛在肩头穿过那些又黑又深的小巷开始,我的每一天都被激情和失落两种情绪笼罩着,欢乐和悲伤随时光临,心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在地狱游弋。而这两天,内心是平静的,从未有过的安详,在细雨蒙蒙中荡漾在周边的原始从林里,内心舒适而愉悦。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避开所有好奇的目光,避开男人的追逐,一个人的日子是如此的美好。用心感受脚下湿漉漉的每一步,手指划过沾满露珠的野花,再兴手摘下红的绿的白的野果,能吃不能吃的都舔上一舔,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湿润的、带着野花香的空气便充塞着胸腔。

  我如果说其实我的内心是有些自闭的,引来的大概都是白眼加不不屑。然而很多时候,我确实愿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行走,我不是怕人多,而是怕人熟。一人一包一瓶水,随意走在阳光下,没有目的,没人注意,无拘无束的自在是我追逐的目标。然而,这样的日子总是不久长,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我又会把以往的平静打破,变得狂乱无比。不喜欢那些无法把握的、激情四溢的日子,身体却又情不自禁去尝试,常常心这样想,身体却那样做。

  如莲所说,我该好好想想了,此生到底需要什么?从前未想过,总是走一步再决定下一步,从来不会走一步已经看清前面十步。记得明曾经说过以我的德性离了他就无法生活,而现在,我在拉萨的阳光下已经呆了一年有余。这一年来,晒太阳、逛酒吧、遇到嘉措后疯狂的做爱疯狂的思念、接受一航的宠爱也接受他的爱抚,我好像干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干。未来呢?我第一次想起这个词。未来呢?我未来要做什么?

  爬上路边的大青石,打开背包的隔层,那玫小小的钻戒还在,取出来举在眼前,对着雾气蒙蒙的山野到也熠熠生辉。耳边响起明的话“你的幸福我来负责,我的自由你来收藏”,套在无名指上,大了一圈。怎么就大了呢?记得是刚刚好的啊。我取下摆在石上,怔怔地看着那颗菱形的光芒四射的钻石,最初那个“刚刚好”是多久以前的事?怎么记不得了呢?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把抓起,装好塞进袋子里,拎起包跳下石,飞奔着回到小镇。老乡正在镇口等着,见到我,迎了上来,接过我的背包说你去那儿,我等了一下午,家里来电话说房子已经签了合同。我不敢接话,这样的情形最好是什么都别说,心里却明白又该上路了。
  回到住的小店,他去准备午饭,我跟店老板闲聊,他说镇上派出所有个人要去墨脱,马上出发,问我愿不愿同路。愿意他在那里我马上去找他。不用找他一会出过来了你赶快收拾东西。于是我飞快打包收拾,果然,我刚收拾好,一个壮实穿制服的汉子骑着马走了过来。店老板向他挥手,说请他带上我。对方挺热情,跳下马把我的背包放在马背上,说走吧,到前面看能不能再雇一匹马。

  在一张纸巾上飞快写下我走了,你应该给房子找个合适的女主人,然后交给店老板,请他转交等会来找我的男人,便跟着汉子向镇外走去。
  在镇子尽头的小路上,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恋恋不舍。
  出了背崩,一路上都是爬坡,土路,偶尔有一段一碎石路,没危险。为了躲避蚂蝗,我们走得较快。路过一个村子,汉子又雇了一匹马,他依旧把我的背包放在他的马上,说我没骑过马,管好自己就行了。这样一来,我们的速度已快了很多,不到三点就赶到了德兴桥。德兴桥离墨脱县城只有18公里。按照汉子说的,我们在补足了水,他说前面没有人家,全是丛林山路,我们要紧赶一些,今晚赶到墨脱。

  别以为有了马,这一路上就应该轻松。在茂密的山林里行走,头顶就是树,而这些树枝上爬满了小手指粗的蚂蝗,一旦掉在身上,不吸饱血是不会松口的。本来我是最怕软体动物的,甚至连蜗牛都怕。墨脱之行算是彻底治了我的毛病,别说蚂蝗,就是蛇也是常见的,各种颜色的蛇就在路中间躺着,人到了跟前才慢悠悠地爬进草丛里。为了不被蚂蝗咬,很多地方都得下来走路。尽管衣袖、裤脚都捆得严严实实,脖子也围了个密不透风,手上还是被蚂蝗咬了两次,第一次看到吃得圆圆滚滚的肉呼呼的虫子,吓得跳着脚惊哇乱叫。汉子叫着别拔别拔,说越拔它越往里钻。他点了支香烟,用烟头一烫,肥嘟嘟的蚂蝗就滚落地上。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卓嘎:表的来历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喂完牛羊后,我都会和阿妈这么相依相偎坐上一阵子,有时阿妈会帮我挠挠背,有时帮我抓抓头上的虱子。小时候我不爱洗头,每次洗头总是大喊大叫,用阿妈的话说是“像在杀我一般!”,那像现在,嫁到一个有温泉的地方,洗澡洗上了隐,每天不泡泡身子就痒痒。
  一想到温泉,便感觉背上有些不对劲,回来快半个月了,一直没洗澡。母亲把手从衣领处伸到我背上,像小时候一样,细细的挠过我背部的每一寸肌肤,一边挠还一边抚摸,我像只吃奶的小牛犊般直“嗯嗯”,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阿妈,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翻了个身,爬成阿妈的腿上。伸出手臂,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腕上的表,带子仍然有很松,可以转来转去的。看来一年的婚姻生活,并没把我养得胖一点。谁说藏族女人一结婚就发胖来着?我就是个例子,跟婚前比,反而瘦了一圈。
  “你想问这个吗?”母亲一只手拿起我的手碗,凝视着那块表。
  “阿妈,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啊?”我扭头看着阿妈,嘟起了嘴。
  “我是你阿妈,你想什么还能不知道吗?”她看着我,一缕光线透过小窗打在阿妈脸上,微红的皮肤发出淡淡的光芒。阿妈一直是美丽的,她的美丝毫也不张扬,安静的、带着一丝忧郁的色彩。“这只表,是一个姓卓的汉族医生送我的。那时阿妈还年轻,像你这么大吧,也是爱唱爱跳的。卓医生到村里巡诊,治好了你外婆的头疼病。每次他来时,乡上都按排他住在我家,他喜欢听我唱歌,说我的歌声一响,他再累都不觉得累了。每次他出去看病人,我都帮他提药箱,晚上一起踩着月亮归来。”

  阿妈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眼里也有了亮光,陷入往事的阿妈真的很美。
  “阿妈,你……你爱那个卓医生吗?”
  阿妈看着我,带着微笑。“我不知道我们的感情是不是你们说的爱?只知道他是阿妈这一生都忘不了男人!”
  “阿妈,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呢?”
  “我们本来说好要在一起的,等他退伍的时候跟他一起回他老家去,结果第三天你外公就把我嫁给你阿爸了。”阿妈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暗哑。
  “阿妈……卓医生知道你嫁人了吗?”

  “五天后才知道,他来找我,被你阿爸带人打了一顿,回去后就申请调去了阿里一个很偏僻的哨所。”
  “你们再没见过吗?”
  “见过一次。那是六年后了,他到昌都来进药,找到你外婆,苦苦哀求她让我们见一面。你外婆可怜我们,也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便让你舅舅来接我,半路上你舅舅告诉我他在昌都桥头等我,让我快去。那时我们这里没公路,我在山里跑了一天一夜才到昌都,那个傻子就在桥头一直等着,又黑又瘦,胡子长长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又肥又大。可是……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讲到这里,阿妈整个人都换发出了光彩,脸上洋溢出少女般的羞涩。她讲到这里停了一下,隔一会儿才说:“这只表就是他那次给我的,说是专门托人从老家买的,人家不知道他要的是一只男表一只女表,买来的两只都是男表。我和他一人一只,说好永不丢弃。”

  “后来呢?你们再没联系吗?”
  “听说他回老家了,具体情况却没法打听!”
  “阿妈……”我搂着阿妈的腰,不知说什么好了。难怪阿妈这些年一直沉默,无论阿爸发多大的脾气,她总是默默无语。原来,在她内心深处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那个男人,才是母亲的快乐所在吧?
  不了解内情的人总以为兄弟共妻的女人很乱,跟哪个男人都能上床。说实话,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乏跟男人在一起的机会,然后,真正进入我们内心的却只有一个人,心门始终为他一人敞开。像阿妈,遵从长辈的安排嫁给了阿爸,心里却始终只有那个姓卓的医生,一生一世。
  “还不上来做饭啊?”楼上突然传来阿爸的喊声。
  “瞧我们,说着话都忘了时间。”阿妈看了看小窗,那里经暗了下来。
  起身,阿妈帮我拈去身上的草屑,拉着我上楼去了。
  仁钦家在下村,大约十五分钟的山路。晚饭后,我和嘉措去看他。

  走在窄窄的山路上,我们随意闲聊着。
  “听说他们家当年还准备娶你的?”嘉措提着两袋砖茶跟在我后面。
  “是啊,仁钦是这么说过。可惜他还没跟家里说,你们家就把我先娶过去了。”
  “后悔吗?”
  “后悔!”

  “你说什么?”他一把扯住我的腰,把我转了过去。见到我脸上的笑,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你逗我玩?”
  “去,谁逗你了!”我白了他一眼,转身想走。虽说这里是大山,没有来来往往的人流,但身处之地,在上下两个村子之间的斜坡上,视线相当的良好。一男一女这样站在田埂上,是不是太暧昧了点?
  “你真的不后悔?”他稍一用力,我便在他怀里了。
  “我说过我不后悔吗?”我扯起嘴角,吊出笑意来。“还不放开我,有人在看我们呢!”
  “管它的呢。你后悔什么?”他并没放开我的意思,反而把手臂收紧了些。

  “后悔嫁到你们家啊”扯不开他的手臂,索性不动了,毫不示弱地昴起头看他。
  “为什么?”他半眯着眼低头看我。
  “你不要我啊,老不回来!”我看着他,见他的眼睛渐渐升起了一抹危险的气息,我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玩得过火了,赶紧说:“好了好了,我逗你玩呢,快放开我!”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俯下了身子,猛然吻住了我,那么猛烈,那么不顾一切,舌头霸道地撬开我的唇齿,在我口里姿意搅动。这人啊,亲热也不看看地方,怎么可以在这里啊?上下村好几个露台的人正兴味盎然地看我们呢。我扭动着,想推开他,那知他的手臂像铁钴一样,反而收得更紧了。
  唉,随他去吧。我不再扭动,放软了身子,任他搂着,迎和着他的亲吻。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看到西下的夕阳正穿过他的发丝,把我们染成了金色。
  他反复地吸吮我的舌头和我的双唇,如一个贪吃的孩子一般,极其霸道、极其粗野,根本不给我喘气的机会。
  最终,他松开了我,额头顶着我的额头,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我不是不要你,我是太想要你了,太想太想要你了,你不会明白的,女人……”他再度霸道地吻住了我。
  唉,这下好了,要不了五分钟,关于卓嘎和她的男人在山路上亲嘴的消息就会飞遍全村,我这么想着,双臂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脖子。管他的呢,他是自己的男人,不是吗?是自己喜欢的男人啊。那些日子里,自己不一直盼着有这一天,能被他搂着,依在他怀里的吗?此刻,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对自己的爱恋,这就够了,多少眼泪都值了。

  幸福,在这个旁晚,突如其来的溢满我的全身。

第50章:好好:暴走墨脱(下)

  暴走墨脱的日子记忆最深的除了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丛林小路外,就是看见每一只鸡后不叫鸡,而是喊着“一百八,二百四”。墨脱的石锅鸡最为出名。一锅一百八到二百四都有,根据鸡的大小定价。从派乡开始,我们就对这种石锅煮的鸡情有独钟。
  记得在林芝鲁朗镇,一条街上全是石锅鸡餐馆。说来也是有趣,这种当地最有特色的餐饮,老板清一色的是内地人,都说自己的石锅是来自墨脱,属于西藏最好的石锅。那时还以为墨脱就在鲁朗附近呢。此次才明白,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而鲁朗镇上真正的墨脱石锅是少之又少的。不仅因为两地相隔遥远,还因为真正的墨脱石锅产量很少,且运输成本又高,全靠人工往外背,运费跟石锅本身的费用几乎成正比,一般一个中等大小的石锅,运到鲁朗费用都在两千元左右,再加上商家的利润,那价格会很吓人的。原本是想买一个给莲带回去,那女人喜欢纯自然的东西。路上一问价格,还是算了。汉子给我买了一把乌木筷,说拿回去当纪念品不错。说是乌木,其实是墨脱原始林中的古藤,年代久远,茎成黑色而已。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十四
  幸福,在这个傍晚,突如其来地溢满我的全身。
  仁钦家在下村,他父亲有退休工资,两个叔叔一个在家干活一个在拉萨打工,生活条件比起其他家庭来算是好的了。他不来看我也是可以理解的,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无脸见人。跟嘉措说过我和仁钦的故事,其实那也算不上故事,两小无猜时的游戏而已。但也因了那些懵懂的往事,帮助琼宗逃婚便更觉得愧对仁钦。
  这个下午实在不适合见仁钦,因为我心里溢满甜蜜,突然降临的幸福让我喜不自禁,脚步都有些飘忽。后面的路我都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到仁钦家院外时,见他门窗上还留着要办喜事的痕迹,门帘是新的,上面用布条镶着吉祥八宝的图案,窗上方的荷叶花边洁白亮丽,也是才换上不久的吧。我们这里的习惯,不到新年,这些都不会换的。
  看家狗见到生人,“汪汪”叫了起来,仁钦的二弟下来招呼我们上楼去。
  天井里井井有条,晾衣绳上还搭着几件女式新氆氇,一边的小桌上有一双没绣完的红色花鞋,想来都是为新娘子准备的吧?这样的景象,看上去那么熟悉。自己出嫁前三天跑回家质问阿爸时看到的不也是这样的景象吗?女儿家的命运,长辈在瞬间就决定下来,却要孩子自己去摸索着过一生。
  仁钦的父母都在,见到我们,安排我们在天井里坐下,嘉措把砖茶放在小桌上。他阿妈打了一壶青稞酒出来,仁钦的父亲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我们来看看仁钦,他出去了吗?”我喝了一小口便放下。自从知道我怀孕后,嘉措便不再让我喝酒,说是汉族人说的,酒对孩子不好,不管他说的有理无理,我总是乐意听的。
  他阿妈向旁边的屋子指了指,意思是仁钦在里面,轻声说:“怎么好意思出去啊?要结婚了女人却跑了,丢人啊。我们仁钦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那个女人这样来羞辱他?”
  “阿妈,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别难过。那姑娘并不了解你们家的情况,不能说是故意羞辱仁钦的。”我握着她的手,实在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
  “卓嘎啦,你当初不也是这样结的婚吗?不是一样找了个好人家啊?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女儿随随便便嫁给不好的男人呢?你说我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到了她那里就过不了呢?订婚了还逃跑。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并不差呀,也不会亏了她的……”仁钦阿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别这样,阿妈,难过也没有用了。那个姑娘没这福气进你们的家门,以你们家的条件,阿爸完全可以另找一个好姑娘回来。”
  “出了这种事,谁还愿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正跟嘉措喝酒的仁钦阿爸叹了口气,忧伤地说。
  “阿爸,每人都有每人的缘分,这件事情只能说明那姑娘跟仁钦无缘,勉强不来的。”
  “唉……”仁钦阿爸猛灌了一杯,本来就有些醉意的脸更红了。
  趁着嘉措和仁钦阿爸喝酒时,我去了仁钦的小屋,见他躺在卡垫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房顶出神。
  “仁钦,不理我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来了!”
  “仁钦,一个女人就把你打倒了吗?”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你说的是一个还没见面的女人把我打倒了!”他愤愤地说。
  “他不是把你人打倒了,是把你的面子打倒了。仁钦,至于吗,琼宗是个好姑娘,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害怕结婚,害怕突然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他不是故意羞辱你,这个你还不明白吗?”


八十五
  “我知道,我也没有怪她,就是觉得有点难堪。”他坐起来,示意我坐下。“知道你们回来了,一直没去看你。你能理解吧?”
  “你没事就好。琼宗是我们的邻居,她真的是个不错的姑娘,她所承受的压力并不比你少。”我坐下,想到琼宗也在拉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碰面了。想了想接着说:“仁钦,你不是说过想跟汉族人一样恋爱,自己找老婆吗?所以别怪琼宗好吗?她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实在逼得没办法,怎么可能舍得离家出走呢?”
  “卓嘎,你还真是个金刚亥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他笑了,看着我说。
  “去,好似我很恶吗?”白了他一眼。
  “你不是恶,你是野,野性十足。”
  “胡说八道。”我啐了他一口。
  “听二弟说你们下午在山坡上表演亲热戏?那人技术怎么样?”他促狭地冲我眨眼。
  “去死吧,你……”我飞红了脸。完蛋了,连这个不出门的人都知道了,全村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呢?这才是丢人丢到家门口了啊,看着他戏谑的眼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喜欢他,是吗?”他突然收起笑脸,幽幽地说。
  “不跟你说了。”我站起身,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仁钦,咱们去崖边走走吧,那块大石头,陪我再去那里坐坐。”
  “好吧,我也好久没去了。”他站起来,又补充了句:“从你走后,我再也没去过。”
  晚上月色很好,我、嘉措、仁钦一起向崖边走去。
  “仁钦,你怎么打算的?”嘉措问他。
  “我明天就走,回拉萨。”他说。
  “家里老人怎么办?”我问。
  “两个弟弟留在家里,应该没问题。”
  “你出去也好,留在这里只会徒增伤感。在拉萨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嘉措拍着仁钦的肩,把他的电话告诉了他。
  “嗯,嘉措哥,到了拉萨我会跟你联系。”
  悬崖边有个大青石,向崖一面凹了进去。小时候,我和仁钦常来这里玩。还记得有次我把小羊羔弄丢了,回去怕挨打,便在这里躲了一夜,仁钦也一夜陪着我;我第一次身心萌动也是在这里,看到大腿根部的血迹,吓得哇哇大叫,以为自己要死了;还有,仁钦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跟我说要娶我当老婆,还记得那年,我十四,他十五。
  这个小小的岩洞,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记忆。
  我们三人窝在小小的岩洞里,往前不到五步就是万丈悬崖。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特可怜?”仁钦捂着脑袋,闷声说。
  “你怎么又来了?她并不认识你啊。”琼宗的苦衷我了解,仁钦的难堪我也明白。当传统的方式跟个人幸福发生冲突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这种婚姻方式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她跑了,对你未必不是好事,难道你真的想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跟你的兄弟共同分享一份爱情?”嘉措说这话时,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这话不只是说给仁钦听的。
  “在拉萨,看到别人都自己找老婆,自己决定婚姻,也想过。只是父亲这儿过不了,没办法,这就是我们的命。”仁钦看着崖下,那里雾霭弥漫,他停了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个了,我爸啦也同意我去拉萨,明天就走。也许,我会在拉萨碰到我爱的人,为我祝福吧!”
  月明星稀的时候,我们才分手,各自回去。仁钦说他明天一早出发,不用送他。
  到家时,母亲还在等着。见到我们说:“回来了,早些睡吧。”我把嘉措送回房,帮他把外套脱下,便去厨房打水给他洗脸。我就是这样,无论何时,总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应该干的事。不可否认,今晚的我心情愉悦,脚步轻快,甚至想撒撒娇让他侍候我一下。但只是想想而已。母亲从小就告诉我,女人任何时候都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得意时别忘形,失意时别忘情,我谨记着。


八十六
  进厨房时,二哥跟了进来,扯了我衣服一下,悄声说:“今天我上山,看到扎西了!”
  “啥?”
  “你小声点,他不让我告诉你。”
  “扎西……来了?”我迟疑地看着二哥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扎西,我的另一个丈夫,此时应该在家照顾牲畜、照顾父母的啊。
  “是,我看见了,在山上,还跟他说了话,他说他是出来找牦牛的,但我觉得不像,让他到家来,他又不愿,说要连夜赶回去。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二哥递给我一个小袋子。
  “什么?”我接了过来打开,青稞面,一股清香味,应该是今年的新糌粑。
  天哪,他这是疯了吗?大老远的,来给我送一小袋糌粑!“哥,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没有。他不让我说。”
  “谢谢你,二哥!”我把糌粑放在柜子里,过去打水,心却飞快地旋转着。
  “妹妹,扎西他……”二哥迟疑着,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他怎么了?”我转过脸看着他。
  “我看见他往回走的时候,哭了!”
  “哭了?”水瓢“咚”的一声掉在水缸里,“扎西哭了?为什么?”
  二哥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那背影,竟让我鼻子发酸,二哥和扎西,该有些同病相怜的吧?
  端着水回去,心事跟水一起荡漾。
  放在嘉措面前,脱掉他的袜子把脚放在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洗着。扎西来了?只为给我送一袋糌粑?走时还哭了……
  “怎么了?有心事?”嘉措抬起我的下巴,研究似的看着。
  “去你的。”我拿过帕子给他擦干,把盆端在一边,把泡沫垫子放在地上,抱起我们带来的被子正想铺在上面。
  “把那个被子铺在下面,我们盖一个被子就可以了。那个被子太重了,盖着喘不过气来。”他指着我手上的羊毛藏被说。
  “你那个被子太轻了,会冷的。”我总不习惯丝绵被,太轻巧,盖在身上一点分量都没有。
  “我给你增加重量。”他过来,接过被子,附在我耳边暧昧地说。
  “去你的!”感觉脸上发烫,不敢看他坏笑的脸,端了盆子往外走。
  洗脚时,故意放慢了速度,脑子里浮现出扎西的影子。这些日子真的没有想他,这些日子全身心被嘉措塞满着。一想到他哭了,突然就有些内疚。扎西,那个一心一意爱着我的男人,当我在嘉措身下婉转承欢时,他在干什么?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一心想着嘉措,想着那个自己把握不住的男人,从未想过扎西会如何想,他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跟我想着嘉措一样的无望呢。
  我知道嘉措在等着我,也知道今晚那床轻薄的丝绵被下意味着什么。如果换在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我都会热情以待。可是今晚,我突然没了情绪,不想跟嘉措亲热。扎西的眼泪,让我有了早点回家的念头。
  都是我的男人,于情于理,我该照顾周全才是。
  回屋时,嘉措已经发出鼾声,心里舒了口气,轻轻脱去衣服,悄悄钻进被窝,挨着他睡。
  扎西大老远送来的糌粑让我为难。孕期的我,一直就想吃碗新糌粑,但又不敢当着大伙的面拿出那只袋子说是扎西给我送来的。感谢二哥的善解人意,第二天中午,二哥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了那只口袋,说是在磨房碰到一个朋友正磨面,听说卓嘎回来了,特意送了他一小袋,回来给妹妹尝新的。
  我接过二哥递来的碗,香气扑鼻。
  “二哥,能不能把那袋子送给我!”嘉措笑着说。
  “可以啊!”二哥把袋子递给了嘉措,“这种牛皮袋子你拿去干什么?”
  “用来装糌粑啊。我在拉萨,有时候想吃餐馆里又没有。用它装上一点,随身带着也方便一些。”嘉措接过,看了一下,揣在了怀里。
  回去是嘉措主动提出来的,他说拉萨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耽误久了不行。
  阿爸阿妈给我们准备了很多礼物,一家大小都有,二哥把我们送到山垭。分手时,二哥说:“妹妹,送你个礼物要不要?”
  “要啊。什么?”我有些雀跃。见二哥的手揣在怀里,那里鼓鼓囊囊的。小时候他上山时,常会抓些小动物回来,就像现在这样问我要不要。
  “还记得顿珠吗?”二哥从怀里掏出只虎头虎脑的小藏獒,“它的孩子。”
  “顿珠的孩子?”我瞪大了眼,兴奋地接过抱在怀里。
  “是啊,顿珠上个月病死了。这是它留下来的孩子,就这么一只哦,我用羊奶喂活的。”
  “可怜的顿珠!”是觉得这次回来没看到它,原来它已经……“唉……二哥,谢谢你把它送给我!”
  “谢啥呢?顿珠是你的狗,知道你喜欢它,把它的孩子带走吧。”二哥看着我爱惜地笑,然后转身对嘉措说:“嘉措啦,好好待我妹子,别人都说她是魔女转世,我觉得她是仙女转世才对。好了,你们走吧。”
  嘉措和二哥抱了一下,上了马。我把小藏獒揣进怀里,也翻身上马,踏上了那弯弯曲曲的回家之路。
  快到家门口时,嘉措突然站住。从身上拿出那只袋子递给我。“你还给扎西吧。”
  我接过。“嘉措,我……”
  “不必说了,我什么都知道。这个袋子,还是我在拉萨给他买的,扎西用了五年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嘉措,不是我叫他来的!”我无助地看着他,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所以我叫你还给他。扎西很好,你们……好好过日子吧。”他说完,转身径直向前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僵直而决绝,泪水不禁潸然而下。他这是什么意思?怪我吗?我们好好过日子?他呢?这个“你们”难道不包括他自己吗?扎西也好、朗结也好、甚至将来还有其他的兄弟,都是“我们”中的一分子啊,这都是命运安排的,注定了我们要成为一个整体,这不是我所能选择的啊。
  擦掉泪,追上了他的脚步。


八十七
  好久没睡得如此踏实过了。没有暧昧的灯光没有激情的抚摸没有款款的情话……山中小镇,除了偶尔一两声狗叫外,一切显得那么静谧而安详,如母亲的子宫般安全安心愉悦。
  醒来不到七点,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迅速穿衣下床,收拾背包。早饭面条,简单但管用的一顿,一直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今天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天,都需要极大的体力支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一圈,还顺着山路去了森林边的小寺庙,见到一个小僧人,跟他聊了聊,吃了他两块奶渣,还装了一衣兜苹果干,回来跟板刀他们提及,惹来一顿埋怨,说我不该乱走,主要是不安全,我笑笑,心里很不以为然。
  上路了,脚踩实地。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特别是不熟悉的地方,感受每一个弯道后面带来的惊喜。墨脱是什么?如果说西藏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香巴拉的话,那么墨脱就是西藏最后的秘境。这个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被专家称为“世界植被博物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前三天所走之路,四季皆有。山顶上,白雪皑皑;山脚下,绿草茵茵。丛林边还有很多香蕉树,伸手就可摘下一串,形状跟我们平时吃的不太一样,比较大。像……我剥了一只拿在眼前打量,脑海里闪过嘉措的影子,对,这东西跟嘉措身上某个东西很像。这么一想身上情不自禁地发软,心中对他始终有种痉挛的感觉,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第一天好奇,一路走一路摘;第二天就只是看稀奇了,再没吃的欲望;第三天则视而不见,已经视觉疲劳。
  因为我不喜欢混沌的骚扰,所以走得快了些,把他们扔下有近十里的路程。不知道能走算不算一个优点,反正只要上路,我都会异常兴奋,在一步一步快速的交换中,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墨脱不是个看风景的地方,那一路上的风景走一步跟走一百步没任何区别,都是丛林、丛林、再丛林。墨脱也不是个看民俗的地方,当地人跟外地人在穿着打扮上没什么区别,何况一路上根本就很难碰到人。
  那么,我们到墨脱干什么来了?
  路,我们为墨脱的路而来。
  走过墨脱不言路,此时的我才知道路的真正含义,脚下的每一步,都是用心丈量出来的。那些弯弯曲曲或平或陡或宽或窄的林中小路,就如我经历过的每一天,有喜有悲有伤有乐。摘下的每一个野果,漂亮的吃到嘴里并不全是甜美,就如做爱,急不可耐得到后心里充塞着的并不全是愉悦。
  按照既定的行程,每晚准点落脚于既定的旅舍,这样的日子新奇又安全,是我所喜欢的。很少跟小鱼儿他们走在一起,我一直喜欢一个人行走,此次更甚了一些,混沌的骚扰让我不胜其烦,从来没这么厌烦一个人,时时都得提防着他靠近身边,所以索性走快一些。
  出来三天,谈不上欣赏风景,一直都在赶路。到背崩后,眼前一亮心为之喜,这个山中小镇犹如烟雨江南般的美丽,临时决定停下来。晚上跟小鱼儿他们说,我要在此休息两天,他们可以先走。混沌说要留下陪我,我说不用,我在兵站碰到一个当兵的老乡,想跟他在这里待两天。这话暧昧,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故意的,其他人对着混沌哄笑,我毫不在意地转身出来去找新认识的老乡。
  后来小鱼儿曾说我在墨脱太伤混沌的心了,说他是真的爱上了我。我告诉她如果他不伤我就得受伤,我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体送给一个不喜欢且全无好感的男人。他爱我是他的自由,我不可能因为他爱我就得接受他。再说,旅途上的孤独需要慰藉,这样的需求离爱还很远很远,路上的寂寞只是暂时的,我们总会走到繁华喧闹的路段,不可能根据每一段路况去临时处理自己的身心。那不是我的原则,也不是我想过的生活,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


八十八
  背崩的海拔低,气候潮湿而闷热。三天来一直在细雨中行走,身上的衣服每天都是湿湿地贴在皮肤上,加上蚊虫叮咬,早已痒得难受。这里的每一条溪沟都是那么诱人,不冷不热的水温,清澈碧绿缓缓流过,随时在挠着你的心。
  老乡在这里当兵已经四年,仅回过一次家,大山里的日子单调寂寞每天都一模一样。突然听到乡音,他亲切我也一样,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孩子便有了说不完的话题。他说,晚上要请我吃火锅鸡,他找遍了周围的村子,才买到两只,把菜棚里搜遍,找出了十来根黄瓜。听着他的描述,馋得我口水直流。
  在风景如画的背崩,又有如此丰盛的晚宴,一身汗味是不是太煞风景了。我拿着换洗衣服,随他顺溪走向丛林深处。
  白雾在山间弥漫时,我们才从丛林里出来,我在前,他在后。他还给我唱了一首老家的情歌。多年没听过了,熟悉的调子,让我不禁有些想家,想明。如果没从老家逃跑,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在相夫教子呢?
  暴走墨脱的日子记忆最深的除了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丛林小路外,就是看见每一只鸡后不叫鸡,而是喊着“一百八,二百四”。墨脱的石锅鸡最为出名。一锅一百八到二百四都有,根据鸡的大小定价。从派乡开始,我们就对这种石锅煮的鸡情有独钟。
  记得在林芝鲁朗镇,一条街上全是石锅鸡餐馆。说来也是有趣,这种当地最有特色的餐饮,老板清一色的是内地人,都说自己的石锅是来自墨脱,属于西藏最好的石锅。那时还以为墨脱就在鲁朗附近呢。此次才明白,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而鲁朗镇上真正的墨脱石锅是少之又少的。不仅因为两地相隔遥远,还因为真正的墨脱石锅产量很少,且运输成本又高,全靠人工往外背,运费跟石锅本身的费用几乎成正比,一般一个中等大小的石锅,运到鲁朗费用都在两千元左右,再加上商家的利润,那价格会很吓人的。原本是想买一个给莲带回去,那女人喜欢纯自然的东西。路上一问价格,还是算了。汉子给我买了一把乌木筷,说拿回去当纪念品不错。说是乌木,其实是墨脱原始森林中的古藤,年代久远,茎成黑色而已。
  我们到墨脱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了。一进县城就见到混沌他们五个游神一样在街上晃,难兄难弟再次见面,倍感亲切,大喊着抱在一起,勾肩搭背地向鱼庄走去。
  墨脱住的地方还是有选择的,像粮食局招待所环境就比较好,但价格也比较贵,是当地官员们出差住的地方。暴走族们一般都住鱼庄,便宜,每人二十元。
  虽说墨脱不通公路,进出货物都靠人工背运,但也并没想象中的荒凉。县城右边的山地里,一幢幢粉红屋顶的别墅在青山绿水的包围下,气派之极。理想家园啊!从小就梦想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如公主般奢华。此生,是不是都只能做做梦而已?
  在街上溜达时捡了四个难友,背着大大的包,东张西望的。带他们回到鱼庄,安排住下。他们说看在我捡了他们的分上请我出去腐败。街上找了家石锅鸡,点宰了一只二百五,五瓶过期啤酒,五个人吃得肚滚腰圆,很没形象地打着饱嗝、唱着乱七八糟的情歌,脚步踉跄回到鱼庄蒙头大睡。
  实在太累了,每天结束最想干的事就是睡过去不再醒来,然而这也像我要的爱情一样,是永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傍晚醒来全身都是包,特别是脚踝,布满大大小小的红点。全是蚊子咬的,有的包已经肿了,痒得难受。翻遍了背包,总算是找出一瓶风油精,一边抹一边感谢莲真是个好女人啊,连风油精都给准备了。嘴里念念有词手却不停地把那些大包小包抹遍,冷不防一边伸出只魔爪大叫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把风油精抢了过去。


八十九
  其他蒙头盖脸的人一闻到风油精味,也立马爬了起来,在窄小的屋子里开始了你抢我夺,最后还是划拳决定哪个先用哪个后用。这是什么世道啊?我都捡了些什么东西回来呀?强盗,哀号着看那几个坏人把我珍贵的风油精变成空瓶子。
  小鱼儿他们是第二天走的,因为混沌那张没长开化的“混沌”脸,我决定留下,跟自己捡的四个“宝贝”一起从波密出去。下午接到混沌发来的消息,对不起好好,破坏了你这次旅途的情绪实在抱歉到拉萨后请你吃饭。笑笑回说,你知道就好吃饭就免了。
  同为行路人,见面熟是我们的原则,不给人添麻烦不打搅别人也是我们的原则,结伴只是为了旅途不寂寞。至于身体的安慰,那是需要沟通需要有感觉你情我愿才能做的事情。
  从墨脱往回走,选择了另一条路,有混沌的原因,也有自己的想法。我是个不愿走回头路的人,感情如此,生活也如此。
  墨脱到82K,包了一辆北京吉普,八百块钱,把我们五个人一齐塞了进去。就要离开了,心里竟生出不舍来。说是不舍,其实应该说是愧疚来得准确一些。想起背崩的两天,云雾缭绕的丛林、清澈的小溪、过期却醉人的啤酒、突然在老家定下房子的男人……我实在不是个好女人,行为放荡,走到哪里都会惹火烧身。
  到82K下车后,穿过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想,森林的另一边,那个人是不是还在等我返程?
  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走四方,这是不是我最好的写证。
  再一次诅咒自己:坏女人,你下地狱吧。
  第二天走路到52K,蚂蟥很多,蛇也很多。当地人说,最好不要停留,因为蚂蟥都在树上,人在下面走时它们从上往下掉,钻进脖子后不好弄出来,听着就吓人。于是加快了步伐,没多久就把同路的甩了好远。
  一点不用担心,密林之中仅有的一条路,只要看准方向,是丢不了的。当我在52K的客栈里舒舒服服烤着鞋子时,那几个家伙才有气无力地进来,打头叫猫猫的女人看到我,说好好你个坏女人,跑那么快来找男人啊?
  这里面有男人吗?说完有些心虚地看看四周,无数双白眼飞来。涎笑着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子说走嘴,各位大男人不要介意。
  这么一来,店里的气氛顿时活跃。另一边烤衣服烤鞋看似背工的四个男人围了上来,问我们从哪里来的?走了几天?明天翻嘎龙雪山,要不要背工等等。
  要要要,猫猫首先叫着,声音还真如叫春的猫一般发腻。大哥,到波密,多少钱啊?
  一个男人看了看她身旁的背包,说一人五百。
  太贵了,便宜点嘛大哥。
  四百五,不能少了。嘎龙雪山太危险,我们可以带着你们走。
  其他人一致同意,背包顺带领路,一人四百五。
  真的很危险吗?我问。想起莲留给我的电话,又问,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陈聋子的背工?
  他就是陈聋子。旁边的男人指着另一个穿黄色夹克的小个子大声喊,聋子,妹妹问你呢。
  半夜四点,店家就挨个拍门喊出发了,再晚翻山容易出现雪崩。
  迷迷瞪瞪爬起来,面条已经摆在桌上,干掉了一大碗才出发。
  嘎龙雪山,听无数暴走族说过如何如何艰难,稍一不慎,就可能此身永埋雪中。看到它真正屹立在眼前时,也不觉得如何高大。踩着积雪的那一刻略有些兴奋,爬得比陈聋子还快些。然而,往上不到三百米就开始气喘如牛,脚下雪深及膝,每一次往外拔脚,都是那么艰难。


九十
  看看背工们,仍是慢悠悠地往上走,跟平地上一样。
  不敢大声说话,甚至呼吸都要慢些。这是上山前背工们反复叮嘱的话,说是任何一点细小声音都可能引起空气震动,造成雪崩。
  于是干脆坐在雪地上,把墨镜擦了擦,等着他们上来。
  陈聋子背了两个背包先到了我身边,给了我一块巧克力,然后拉起我的手,拖着我一步一步往上挪,我们用了三个半小时到山垭。
  东方云层发红,金色的雪山美轮美奂。
  在及膝的雪地里往下走是很费劲的,最好用“滑”的方式。陈聋子小声说你看着我,等会像我这样滑下去,我在悬崖边挡住你千万别怕。他说完就两脚伸直上身后仰,“呼呼”滑了下去。这可难不住我,自小平衡就超强的我,做这种游戏小儿科。果然,我是顺顺利利地滑到了山下。其他暴走族就不一样了,东倒西歪的,猫猫甚至倒栽了下来,乐得我们哈哈大笑。
  24K,嘎龙雪山脚下一个极美丽的地方,大伙到了这里后,互相抱着又跳又笑,危险已过,墨脱之行算是成功了。
  趁着等饭菜上桌的当口打开手机,发短信给莲。已到24K,顺利,见到了陈聋子,才发现你真正是个天使。
  翅膀已断。莲回。
  那还是天使。
  谢谢你的崇拜。
  是不是很得意?
  你以为呢?
  最后回了一句:坏女人。便不再理她。翻看未读短信,一航来了十多条,不过是些想我爱我的常规话,没什么新颖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如果你想停下脚步,随时可以来找我。想了一下,这个人是背崩的吧?不敢肯定,他的号码实在不记得了。
  最后一条仍然是一航。好好,我去昌都办点事,十天左右回来,照顾好自己,等我。
  看完,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他的短信。嘉措,那个我努力想忘了的男人,完全没有消息。
  我是不是不可救药了?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我爱上那个浪子一样的男人了吗?爱上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康巴男人了吗?一想到他的样子,我的身体便有些躁动。这不是个好现象,这表示我的身体又要不受我的心控制了,我讨厌这种感觉。我用力在腿上掐了一把,发气似的狠狠往嘴里刨着米饭,眼泪不由地掉在饭碗里,和着米饭一起囫囵下咽。
  抬头,发现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没关系,我抹了把泪,笑着说。总算平安了,忍不住要感动一下。
  你吓我们一跳,猫猫夸张地说。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到波密还有二十四公里,全是下山,路很好走,中午我们就到了。本来说请陈聋子他们吃饭,人家说还有事算了,下次,再见吧!欢迎你们再来,便分手了。住进波密宾馆,一人一百六,对我们来说,不谓不奢侈,看在如此辛苦走了近半月的分上,慰劳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
  下午的时间自由活动。
  梳洗好下楼,一个老外在服务台边,看到我,吹起了口哨,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你太性感了,太漂亮了,能跟你聊聊吗?
  不能。我干干脆脆地回答。
  哦,老外作痛苦状。然后说我叫杰瑞住315,随时欢迎性感女神光临。
  315,打假的啊。看他的样子不禁嫣然一笑,立即感觉不对。心里提醒自己别惹事了快走吧,便飞快地出了宾馆。
  一个人走在街上,哼着小曲。路过一家超市,见门边放个笼子,一只长得圆头圆脑的红嘴鹦鹉在里面跳来跳去。买鹦鹉,老板,买鹦鹉。怪腔怪调的四川话突然响起。


九十一
  看看周围,没人啊。怪声音还在叫着买鹦鹉,老板,买鹦鹉。低头看笼子,乐了,原来是它自己在叫。搞笑,鸟儿自己叫着卖自己。来了兴趣,蹲下问它,多少钱?一千二,少了不卖!它居然这么回答。晕死我了,夸它:你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鹦鹉。没想它接着喊,买鹦鹉买鹦鹉,老板买鹦鹉,一千二,少了不卖。
  你只会这个吗?能不能说点别的,我盯着它,兴趣盎然。它仍然只喊那句:买鹦鹉买鹦鹉,老板买鹦鹉,一千二,少了不卖。
  晕啊。便教它喊你好、吃饭了吗、恭喜发财、嘉措……它仍然反反复复喊着买鹦鹉买鹦鹉,老板买鹦鹉,一千二,少了不卖。
  郁闷!
  不再理它。
  再往前走,发现波密的街边,很多店门口都摆有鹦鹉,一只五百到一千五不等,听说都是从周围原始森林中抓的。
  每走过一个店子,都会蹲下跟鸟儿说几句,你好、吃饭了吗、恭喜发财、嘉措……他的名字总是顺口而出,反应过来后黯然神伤。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啊?人家都不要你了,人家都逃跑了,人家都藏起来了,你还想着他干什么啊?默默无语地站起来走开。到下一个店子,再蹲在鸟笼前,对着鹦鹉说你好、吃饭了吗、恭喜发财、嘉措……抹着泪骂自己混蛋,没出息,想他干什么啊,为什么还要想他啊?
  站起身再往前走,脚步不稳。到下个店子,还是蹲下。你好、吃饭了吗、恭喜发财、嘉……措……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猝不及防的思念打倒了我,拿出手机迅速打开,狂乱地拨着那十一位数字: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再拨,还是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不甘心,继续拨着,一遍又一遍,依然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嘉措……嘉措……你个死人。无奈地把手机扔进背包里,再次蹲在一家店门口的鸟笼边,泪如雨下。你好、吃饭了吗、恭喜发财、嘉……嘉……嘉措,我想你。终于喊了出来,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起身快速地向前跑去。
  这个下午,一个人在异乡的街上,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我是个没有灵魂的人,我是个不会笑的人,漠视前方、思想混乱。我想杀人、我想放火,想做一件刺激的事,让我忘了他吧,让我不再想他吧,上帝呀……
  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想把自己走到筋疲力尽,倒头便能入睡。
  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身体不但没有一点疲倦,反而越来越兴奋。
  回到宾馆,打开房门,“咣”的一声踢上,迅速脱光,开着大大的热水,把自己扔进浴缸里,心跟身体一起纠结成一团。
  不能想他,不要想他,在雾气弥漫的浴室里这样命令自己。手指不自觉地划过饱满的有些发胀的乳峰,脑中出现他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叼着乳头的他有些孩子气的吸吮,一只手还霸占着另一只乳房。你混蛋。不禁对着虚空再一次咒骂,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嘉措。
  我的身体常常和心分离,心这样想,身体却偏要那样做,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来受这种折磨。狠狠地在乳头上揪了一把,身心一阵痉挛,心狂乱而迷离。
  我是怎么活着回到拉萨的,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迷迷糊糊的两天,只看见山山水水向后移。倒是记得莲在车站接我,看了我一眼,说了眼睛怎么肿得这么厉害,便不再说话,默默地接过我的背包。


九十二
  回到她的房间,坐在阳台的毯子上,阳光依旧温暖。
  习惯性地抱住双膝,低声说:我不行,莲,我还是那个好好,墨脱对我不起作用。
  找他去吧,总该有个说法。莲递了杯果汁给我。
  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我把手插在头发里,用力抓着。
  你不知道他是谁就爱上了他,你是傻子啊?莲有些生气。
  我爱他吗?我迷茫地抬起眼看莲,你说我爱他吗?
  你这个样子,除了爱还会是其他的吗?
  我找死啊,我怎么爱上他了呢?我怎么就爱上他了呢?莲,你说,我真的是爱他吗?再一次祈求般地看着莲,盼着她说一句不是。
  你呀,为何这般糟蹋自己。爱情,真的是女人逃不过的劫吗?她坐到我身边,把我手拿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有节奏地抚拍。我的心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慢慢靠在她肩上睡了。
  回到家,公公婆婆满心欢喜,我把礼物一一分给大家。朗结拿着他的新衬衣,在身上比来比去的。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小藏獒放在地上,朗结看到,夸张地惊叫一声,把衣服扔到一边,蹲到小藏獒旁边。“哪儿来的狗狗?好可爱!”
  “二哥送我的,好玩吧?”我用碗给它弄了一点牛奶,小家伙大概饿坏了,不停地舔着。
  “太好玩了,脑袋这么大!听说在拉萨藏獒很值钱的,很多汉族人专门到草原上去找藏獒。大哥,你说这只藏獒在拉萨能卖多少钱?”
  “去你的,也不怕它长大咬你。”我白了他一眼。
  嘉措没理他,却在问公公。“扎西呢?”
  “他去牧场了,昨天去的。你表弟带信回来,说有几头母牛生病了,他去看一下。”公公说。
  “是吗?爸,我明天回拉萨,生意耽搁不得!”
  “才回来,休息两天再走嘛。”婆婆端着两杯青稞酒过来,递给我和嘉措。
  “孩子忙,让他回去吧,挣钱要紧。”公公笑吟吟地看着嘉措,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把杯中酒一口喝干,转身进了厨房忙活。我不敢再待下去,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号啕大哭。他这是干什么?扎西给我送了一袋糌粑,值得他如此对我吗?明天就走?甚至不跟我商量一下,把我当什么?客人?我是他妻子啊,明媒正娶回来的老婆,他是老大,是家长啊,怎么可以如此任性?如此计较?将来还怎么统领自己的弟弟啊?
  按规矩,我今晚应该是跟扎西在一起。但因扎西不在,嘉措明天又要走,从人情角度来说,今夜应该是他进我房。晚上得跟他好好谈谈,这样想着,便认真地做起晚饭来。
  哪知晚饭后,嘉措抱上被子说去舅舅家找表弟有点事,今晚不回来住了,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就下楼走了。我顿时失望到了极点,朗结却分外高兴,跑前跑后地忙着收碗、洗刷。
  我抱着小獒去温泉洗了个澡,一边给它擦身,一边说:“你妈妈叫顿珠,你呢?该叫什么名字?叫嘉措好不好?不好吧,他肯定会骂死我的,算了,你一身全黑,就叫黑鹰吧,这么定了啊,就叫黑鹰。黑鹰……”叫了它一声,它舔舔我的手。
  从此,黑鹰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成了我的小影子。
  嘉措第二天走的时候,我和朗结还没起来。我想他是故意的吧?不要我送,早早地走了。
  难过归难过,日子还得继续。
  在家忙活了一周,备齐冬天引火的柴草,把干透的牛粪收回来码好,把新牛粪混上碎干草做成饼状重新贴在墙上。手上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坐下歇息时便会想起扎西。不知他在牧场怎样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走时又没带羊皮袄,怎么熬过严寒?


九十三
  晚上,故意对朗结格外好些,一顿折腾后,趁他心情好跟他商量,说我想去牧场给扎西送衣物,他竟爽快地同意了。这让我有些意外。
  “你不吃醋?”斜睨着他。
  “二哥他……他跟我们不一样。”朗结迟疑了一下,这样说。
  “什么不一样?”
  “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晚上坐在露台的围墙上发呆,很晚都不睡!”
  “这是为何?”
  “想你这个魔女啊!”朗结看我一眼,嬉笑着说。
  “好似你就不想我这个魔女啊?”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把脸凑到他面前,故意装出色迷迷的样子。
  “你个魔女,不来了!”他一把拨开我的脸,把被子扯上去盖住。“你已经累死我了,再这么下去,我要被你折腾死的。”
  “去,这么差啊?你不是一向很能的吗?”我也把身子缩了下去,向他靠了靠,冰手自然地伸到他身上。免费的取暖炉,不用白不用。
  “你个魔女,你是个魔女。”他拨拉了一下我的手,叽叽咕咕地嚷着,渐渐进入梦乡。
  我却睡不着,想起在娘家的那个傍晚,嘉措在夕阳的田埂上搂着我说的话:“我不是不要你,我是太想要你了,太想太想要你了,你不会明白的,女人……”还有从娘家回来的那个下午说的:“我知道,所以我叫你还给他。扎西很好,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这样的话,他原本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他明知我不可能属于他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跟兄弟共同分享我的爱。他是哥哥,公平对待自己的弟弟是他的责任啊。嘉措,我的家长,我又何尝不想跟他时时刻刻在一起,但是?我能吗?我能抛下传统不顾,抛下其他的男人不管,跟他而去吗?让他跟自己的弟弟反目成仇?让他和他的父母成为这大山里的一个笑话?不能,我不能那么做。
  扎西,那个把所有心事都放在心里的男人,难道我就完全不在乎吗?不,不是的。他走了一天,只为给我送一小袋糌粑,想想他深夜一个人孤单地走在零度以下的深谷里就想流泪。这样的一份深情,哪个女人会不感动?朗结说我走后的日子,他坐在围墙上整夜地发呆,我能不心疼吗?说实话,我既感动也心疼,只是,我都得放在心里,包括对嘉措的牵挂,我不能让自己表现出对一个男人格外的好来。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这个家庭得以平衡的原则。
  征得公公的同意后,我把扎西的老羊皮袄翻出来曝晒一天,还准备了糌粑、清油。想了想,去村里小商店买了两双厚袜子,一双给朗结,一双带给扎西。
  走的那天,黑鹰一直叫着跟在我后面。“你也想去吗?”我蹲下拨弄它肥嘟嘟的身子,看它四脚朝天的憨样,特别可爱。
  见我站起,它立即翻身爬起,咬着我的裙角不放。看着它黑亮的眼睛,叹了口气:“好吧,带着你。”抓起它,放在胸前的氆氇里。
  朗结牵着马,婆婆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山坡上。
  “卓嘎啦,我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脾气,难为你了!”婆婆有些担心地说:“扎西他……他不是生你的气,他是怕你跟嘉措走了!”
  “我了解的,阿妈啦,你放心吧,我会让他们好好的。”我拍着阿妈的手,笑着说。
  “嘉措脾气大一些,他从小就这样,事事都要占个先。你别跟他计较,从牧场回来去一趟拉萨吧,陪陪他,他毕竟是你的家长啊。”
  “好的阿妈啦,你回去吧!”看着婆婆,那么慈祥,眼里透着对我的关爱,看来她什么都知道的。


九十四
  她用额头碰着我的额头。“路上注意安全,牧场冷,一定要多穿些衣服,别凉着了!”
  告别婆婆,骑上马顺着小路翻过山梁,在蓝天下向着远方的帮锦草原走去。
  秋收后,一天比一天寒冷,草原也一天比一天美丽。白云渐渐退却,把天空还原成了亮丽的蓝,我喜欢这样的蓝天,干净明亮。草原上铺了一季的绿也在秋风的催促下逐渐消失,大地露出了本来的色彩,或红或紫、或黄或橙,色彩之丰富是夏天所没法比的。特别是那些镶嵌在草原上的湖泊,随着秋的脚步,一天天变化着。那是一种怎样揪心的美丽啊,湖水随着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色彩,或深或浅地向远方延伸着,既相互交叠又层次分明。
  两边是绵延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帮锦草原就在中间,东西走向卧在雪山的怀抱里。金黄的草场上,散落着无数的黑帐篷,各家的牧羊狗卧在畜群边,对路过的人看上一眼,见无威胁,便又闭目养神。
  凉凉的风吹在脸上,惬意舒服,好久没这么自由自在过了。我松开缰绳,任由马儿自己走着,马鞭在手上转着圈,我情不自禁地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吉祥的太阳和月亮
  今天同居在蓝天上
  金色的雪山和鲜花
  今天同居在大地上
  吉祥的哈达献阿哥
  香甜的美酒敬姑娘
  我们唱歌又跳舞啊
  祝福大家幸福吉祥
  ……
  熟悉的乡人听到我的歌声,纷纷打马跑过来,有的还跟我开起了玩笑。
  “卓嘎,不在家陪着嘉措,跑这干什么?”
  “干什么,人家想扎西了呗!”
  “瞧人家扎西多幸福,女人专门来看他,哪像我家那个女人,我死在牧场她都不知道!”
  “你家女人也不赖啊,前天不还给你带衣服和酒了吗?只不过你那老婆是看着就恶心,扔哪儿都放心。哪像人家扎西的阿佳,像天上的百灵鸟儿一样!”
  “去你的,你家女人看着才恶心!”一颗石子正好打在那人的马头上,马儿受惊跳了起来。
  惹得看热闹的汉子们一阵哄笑。
  我看着这群头戴牛皮毡帽、身穿翻羊皮袄、黑不溜秋的牧羊汉子,倍觉亲切,也豪爽地笑了。“阿觉(大哥),看到我家的帐篷了吗?”
  “在那边。”一个汉子马鞭朝前一指。
  远方蓝天下,隐隐约约有顶黑帐篷,非常美丽。“那么远?怎么不跟大伙儿搭在一起?”
  “搭在一起你来看他不是不方便吗?”一个汉子嬉笑着接口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欢迎参观!”我大笑着,咯咯之声不绝于耳。“我走了,晚上到我帐篷喝酒。”我拍了拍马背上的青稞酒壶,“这可是头一道酒哦!”
  “好啊,卓嘎阿佳,晚上你可得给我们唱几首酒歌。”
  “好,给你们唱酒歌,大伙儿早点来吧!”
  正想打马而去,突见远处一匹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人长发飞扬,尽管逆着光,仍能感觉出那是我的另一个男人。
  “哦哦哦,卓嘎阿佳,有人来接你了!”
  “你男人迫不及待了啊!”
  不知是谁吹起了口哨,哨音在蓝天上回旋,惹得近处的牧羊狗和羊儿都叫了起来。
  看着那人影,心里也有些激动,不再管他们,挥着鞭子,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扎西……”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马蹄声有节奏地响起,层层的金色草浪向后退却,迎向那人飞驰而去。
  随着我的喊声,扎西的鞭子挥得越来越急。
  胸前的黑鹰这时也醒了过来,不安分地蠕动着。
  见各个帐篷的主人都钻了出来,狂乱地吹着口哨,一时间,口哨声、戏谑声、狗叫声响成一片。


九十五
  “扎西……”再一次放开嗓子喊,高亢而尖利的嗓音在草原深处回荡。
  终于,两匹马儿跑到了一起,他看着我,一把扼住缰绳,马儿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也不说话,弯腰一只手抓住我的马缰,另一只手臂搂过我的腰,只感觉轻轻一飘,我就已经稳稳当当坐到了他的前面。
  靠在他怀里,任他的胳臂护着。他再一抖缰绳,两匹马儿又飞奔起来。
  身后汉子们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到了帐篷跟前,他先跳下了马,再把我抱了下来,但并没马上放开我,而是捧着我的脸,深情地看着,然后就猛然亲了下来,狠狠的,直到黑鹰发出吠声才稍稍离开,他眼睛在我怀里寻觅,意思是你带了什么玩意儿?
  我冲他眨了眨眼,掏出黑鹰举到他眼前显摆。“它叫黑鹰,二哥送我的礼物,乖不乖?”
  他一把抓过黑鹰毛茸茸的脖子扔在地上,再度把我卷入怀中,眼里深情弥漫,慢慢地把唇合在了我的唇上,细细地品尝着,不再像刚才那么恶狠狠地咬我了。
  黑鹰在我们脚下绕来绕去,嘴里发出极不高兴的吠声。
  “对不起了黑鹰,我得先安抚这个饥饿的男人。”他再一次放开我,把我打横抱着往帐篷走的时候,我对正在草地上乱转找不到方向的黑鹰歉疚地说。
  黑帐篷,牦牛毛织的,摸上去很粗糙。近些年草原上兴起了棉布帐篷,比黑帐篷轻巧漂亮。但真正的牧家仍然选择用黑帐篷。黑帐篷不是很密实,里面透光,但由于织帐篷的细绳不是很光滑,粗糙的牦牛毛胡乱伸出,防雨、防风、防寒效果都比棉布帐篷好。我们的帐篷是扎西亲手织的,顶上有个小窗,白天打开,透光排烟。晚上一关,里面就是温暖的小天地。
  帐篷不是很大,但也可以住三四个人,中间放着牛粪炉子,一年四季都不会熄火的。牧场上的燃料就是牲畜的各种粪便,都是吃草的,烧起来没什么气味,草原上到处都是,放牧时顺手就捡回来了。当然跟家里不一样,没经过加工,自然晒干,烧时不好架成形状,但也不要紧,任何一个黑牦牛帐篷里都会有个牛皮做的风筒,一挤一压,火就旺了。
  扎西把我抱进帐篷,放在炉边的垫子上。我看了一下四周,东西码得整整齐齐,水桶里也是满满的,这就是扎西,一个务实勤劳会过日子的男人。他打了一壶水,放在炉上,往炉里扔了几块干牛粪,用风筒压了几下,火就起来了,炉火照在他黑红的脸上,泛着亮光。
  然后他跪在我对面,上上下下打量着。
  “怎么?不认识了吗?”我嬉笑着打量他。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的,比我走之前黑了一些,瘦了一些,线条却更显硬朗。
  “魔女,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我还以为你只会咬我,跟黑鹰一样。不会说话了呢。”我开心地笑,逗着他玩。
  “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他不理我的戏谑,再次说,眼里泪花闪闪。
  “我知道,你看!”我不敢再笑了,面对这么一个深情得让人想哭的男人,心也变得柔软。我从怀里掏出那只糌粑袋,一只手指挑着在他眼前晃。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拿过袋子看着,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大男人此时竟如孩子一般哽咽出声。
  “瞧你,我怎么会不回来呢?你也是我的男人啊,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别哭了……”我探起身子,把手臂吊在他脖子上,亲了他一下。


九十六
  他双手搂着我的腰,把脸埋在我脖间,泪水浸润着我的肌肤。
  侧脸抚摸着他的耳垂,看着他的耳朵慢慢变得潮红。私下里,他总是喜欢我揉搓他的耳朵,说痒痒的很舒服。这次索性一口含在嘴里,轻轻吸吮着。
  “既来找我,为什么不去我家?那么冷的天,一个人深夜往回赶,也不怕狼吃了你,傻瓜……”轻咬着他,喃喃地问。
  “你跟他在一起,我怕打扰你们。那天下午,看到你和他在田埂上……”
  “天哪,连你也看到了,丢人啊!”我放开了他,两手捂着脸趴在垫子上。怎么这么巧?居然被他看到了。
  “卓嘎,我不是怪你,我只是自己难受,所以没去你家。”他从后面抱住我,把我完完整整地包围在怀里。
  “所以你深夜赶回来了?”我从鼻腔里发出声音问他。
  “是,那天我真的很难受,刚好看到你二哥,就把糌粑交给他了,托他转交给你。”
  算了,丢人就丢人吧。反正是丢在自己男人眼里,又没丢到外面去,再说,人家深更半夜地一个人在山里走了一宿,好像比较惨的人是他才对。这么一想,心里释然了许多,翻转身子对着他的脸。
  “扎西,他是你哥哥,我跟他……你能理解吧?”
  “当然,你们好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你心里仍会难过是不是?”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是。卓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到你跟嘉措和朗结在一起,心里就特别难受。”
  “我是你们兄弟共同的女人,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对吧?”见他点着头,接着说:“如果没有他们,咱们这个家也不完整,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心里还是难过。”他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叫。
  “我明白的,扎西。你好好想想,一开始你就是跟嘉措一起娶的我啊。你看,现在你哥哥在外面挣钱,你和我在家料理家务、照顾老人。我们的生活才能一天天好起来的。你看看你阿妈,就是因为你叔叔去世太早,你父亲又在外面工作什么都帮不了,家里所有活都压在阿妈一个人身人,还要照顾你们几个孩子,她才累得现在一身的病。现在他们年纪都大了,咱们不能让阿爸阿妈担心,特别是阿妈,她最疼你的。”
  “嗯,我知道了!”他点着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慢慢地,也许时间久了就好了吧?咱们在一起的时间毕竟还不长。”我拍着他的脸,满意地看着他。扎西不像朗结,点到就好。他其实心里也明白,只是需要时间给他适应而已。“朗结说我走后,你天天晚上坐在墙角发呆,今后可不许那样了,晚上那么冷,你坐在外面,生病了怎么办?有事就说出来,不能放在心里自己难受,明白吗?”
  “嗯……”他点着头,额头顶着我的额头,深情款款地看我。
  安抚了男人的心,还得安抚他的身体。我嘴角上扬,撅起嘴做了一个亲吻的姿势。“你……不帮我脱衣服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脸顿时红透,眼神乱晃,还用手指了指头顶的小窗,那意思是现在是白天呢。
  这就是扎西可爱的一面,总是循规蹈矩,无论心里有多想,表面上还是不敢越雷池的。如果此时换成嘉措,恐怕早把我吃了个干干净净。唉,想他干什么呢?眼前人是扎西啊。
  “你不想吗?”再度探起身子吊在他脖子上,媚笑着亲他的唇。
  “我……”
  “你刚才的胆子不是很大的吗?”
  “卓嘎,你别逼我,现在是下午,随时会有人来的。”他看着我,眼神越来越迷离。


九十七
  “我想你,扎西……”再度咬住他的耳垂。
  “女人,我也想你……”他不敢看我,眼睛在帐篷里打着转。身体却渐渐僵直,黑红的脸快憋成了紫色。
  我腾出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慢慢抚摸着,感受掌下的寸寸肌肤,熟悉的感觉终于回来了,主动亲吻他干裂的唇,把舌尖钻了进去。“扎西,扎西……”
  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回身一把放下帘子,帐篷里顿时暗了下来。然后猛然地、不顾一切地压倒在我身上,狂乱地剥我的衣服。“魔女,你是我的魔女……”他一边亲着我裸露出来的肌肤,一边喃喃自语。
  在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眼前突然出现嘉措的影子,马上摇头拉回思绪,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迎合着他。“扎西,你是我的男人,是我的男人啊……”我呻吟着,大声喊着,躬起身子猛然吻住了他。他一边吸吮着我的舌,一边加快了速度,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头愤怒的狮子,变成了一头恶狠狠的饿狼,在我身上狂暴地冲撞拼搏着,歇斯底里地进攻着……在这座小小的黑帐篷里掀起了狂风暴雨。
  太阳从帐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星星点点洒在我们赤裸的身上。一阵电流般的感觉直冲脑门,扎西爆炸般地大喊一声“卓嘎,我的魔女啊……”,软在了我身上,俩人都是通体大汗,谁也不再说话。
  最近几年,国家对牧区的政策大力倾斜,政府出钱给我们置网围栏、修羔房、盖起了牧民定居点。修私房的钱都是政府出一半,我们自己出一半。牧民有了房子,就有了固定的家,老人和孩子再不用住在牧场里了,草场也都分到户,我们的生活不再像过去那样随着牲畜的脚步而迁移。
  有的老人住惯了黑帐篷,住进明亮宽敞的楼房里反而不习惯。更有甚者,他们就在自己的新房边搭了个黑帐篷,让自己去逐步适应新的生活。
  牧场是年轻人的天下,夜生活就是喝酒唱歌跳舞。
  像今晚,因我的到来,汉子们早早让牧羊狗把牲畜赶进了围栏,一起聚到了我们的黑帐篷外。扎西在地上铺了毡子,摆了从家里带来的干果、牧场上的生牛肉、风干肉等。当然,青稞酒才是今晚的主角,那一大桶,稳稳地放在垫子中央。
  月亮很圆很亮,银色的月光洒满草场。
  男人们喝着酒,用刀削着生牛肉,聊着哪个帐篷又来了姑娘,约了哪个小伙子去钻什么的。
  “卓嘎啦,人家姑娘叫你家扎西晚上去钻帐篷,他还不去,你说他傻不傻啊?”一个汉子说。
  “我家扎西老实,哪像你?一天到晚就盯别人家的帐篷!”我笑着,把大伙各自带来的酒杯斟满。
  “人家扎西只钻有卓嘎的帐篷,是不是啊?扎西。”另一个汉子用肘碰了碰扎西,戏谑地笑。
  “你们一天到晚盯着别人帐篷,当心自己家的帐篷被别人钻了哦!”我端起酒杯,依次递给微醉的男人们。
  “我的帐篷四面漏风,哪个傻瓜去钻?不过卓嘎,你的帐篷就是下冰弹子,我也乐意来的,哈哈……”
  “不怕我家扎西拿刀砍你,你就来吧!”我笑着,抓起一边“呜呜”叫的黑鹰放在怀里,削了一块生肉递到它嘴边。
  “哦,怕了!”对面的汉子仰面夸张地躺了下去。
  “唱首歌来听嘛,卓嘎!”旁边的汉子提议。
  “好好好……”其他人跟着拍掌、喊叫。
  “好啊,大伙喝了这杯,我就唱!”
  看着大家干了杯中酒,我一边给他们重新斟满一边放开了嗓子。


九十八
  在吉祥的家乡土地上
  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蔚蓝的天空碧绿的草
  盛开着鲜花千万朵
  那里有位好牧人
  他的名字叫呵贡嘎
  他心灵纯洁像奶子
  他的智慧如大海洋
  在草原中心建牧场
  好像一座华丽的大王宫
  草地到处都是羊
  好像满天星星在闪光
  ……
  随着我的歌声,醉了的男人们纷纷站起,手拉着手跟着节拍应和着,跳起了锅庄。
  男声淳厚,女声嘹亮。我一边唱着,一边舞动脚步到了圈中,细细的小辫随着歌声上下翻飞。这样的夜晚,我们把这片天地搅成了欢乐的海洋。
  扎西不跳,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看着人群中翩翩起舞的我傻笑。
  一个阿哥弹起了六弦琴,琴声和着歌声在草原深处回荡。
  夜深人静,大伙都醉了,就着自己的羊皮袄一裹,席地而卧,鼾声四起。
  扎西也醉了,斜靠在另一个汉子身上。我本来想把他扶进帐篷去,拉了一下没拉动,便算了,拿了老羊皮袄盖在他身上。看着这一地的汉子,流着口水打着呼噜,有的还咂吧着嘴,想必梦里也在喝酒吧,不禁摇头叹气。这群不问世事如何变化、我自过我日子的牧羊汉子们,自有他可爱的一面。
  没有睡意,便穿了羊皮袄,戴了羔皮帽,踩着月色向空旷的草原走去,黑鹰跟在我后面。
  月明星亮,远处的雪山、山峦变得影影绰绰,朦胧的草原显得更加空旷,不知从何处传来两声野狼的嚎叫,撕破了这片天地的静谧,给草原增加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累了,在一个斜坡处坐下,黑鹰卧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看着月亮出神。他在拉萨干什么呢?盖的被子可暖和?是否还是他喜欢的丝绵被,那么轻那么软,能否抵挡这寒夜的凉啊?
  “嘉措,你还在恨我吗?”对着月亮自言自语。满天的星斗,仿佛伸手可及,草原上的夜啊,安静中带着几分伤感。夜风吹着脸颊,有些痛。我缩了缩脖子,把衣袍裹紧了些。此时,竟是如此地想他。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梦幻般的快乐。快乐得不真实,美好得难以置信。
  拉萨是什么样的?他生活的天地有着怎样的色彩?多想随他而去,多想跟在他身边,照顾他、侍候他。然而,我不能啊,此身既已注定不能跟随他走四方,那就帮他看好身后的一切吧。让他安安心心在外面打拼,总有累的时候,总有疲倦的时候吧?到那时,如能想到雪山深处还有一个家、一个等他的女人,他是不是会觉得温暖?脚步也许会停下来,那就是我满足的时候。
  总是认为,男人嘛,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份面子去支撑,挣钱只是他们向往外面的一个借口而已,笑看外界的新奇才是他们流连的目的。只是嘉措,不希望他恨我,不希望他把这里的生活全部推给我和扎西,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撇清出来。老家,是因了他才成为家,因了他的几个弟弟才完整。
  银色的星空下,静谧安宁。月已西斜,我仍坐在空旷的草地上,白色的羔皮帽在风中轻轻晃动,我扶了一下,按得更紧了些。风吹着细细的长辫,在腰背上轻轻晃动着,我再一次裹紧了衣袍,抱着双膝,看着明亮的月出神,黑鹰在我旁边发出了细细的呼噜声。
  远处,哪位阿哥又拨响了六弦琴,伤感的琴声在草原上飘荡。
  这段日子,是我结婚以来过得最轻松愉快的。
  牧场上,挤奶一向是女人干的活,男人干这个,他家的女人会受到嘲笑的。而扎西为了不让我累着,每天天不亮就出了帐篷,把牲畜角对角地拴在一起开始挤奶,等我睡醒,炉上已经放了一碗温热的羊奶。


九十九
  太阳初升,昏黄的光线在牧场上勾勒出五彩的色块时,其他帐篷的女人才把牲畜集中在一处空旷之地大伙互相帮忙挤奶。而此时的我已开始在木桶前提炼酥油了。每一个过路的人都会夸两句扎西的阿佳能干、做事利索,这么早就把奶挤完了。却不知那一切全是扎西干的。
  提炼酥油不能算是辛苦活,但是需要时间。提酥油的桶跟打茶的桶差不多,只是要高大些,一上一下地活塞运动,机械而无聊。一桶酥油大约打个五六百下才能看到油水分离,把上面的油捞出来包好,把奶渣取出来晾干,水可以喂小牛。
  一桶牛奶放在那里,谁有时间都可以打几下,一边打一边还唱歌一样地数着次数。
  每天傍晚,我都会带着黑鹰,跟在扎西身边,看他怎样气定神闲地把一群不听话的牲畜赶到既定的位置交给牧羊狗,然后相伴着回帐篷。两个人的生活既简单又温馨,他不准我背水,不准我捡牛粪,听着他命令我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心里很满足。晚饭后,他常会骑马带我和黑鹰去湖边走走,累了找个地方脱下身上的羊皮袄铺在地上让我坐下。靠在他身上,看那一抹幽幽的蓝,谁也不说话。
  随着寒冷季节的到来,湖面的水鸟渐渐少了,扎西说他们去另一个地方过冬了。鸟儿们总是这样,夏天回来,冬天就飞走。像那不定性的男人一样,总把家和临时住所分不清楚。
  有时,我会给他唱首歌,歌声在湖面掠过,惊得水鸟飞起又落下。
  傍晚的湖,宁静又安详,夕阳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但又不刺眼睛。近岸的地方,湖水清澈得可以看见下面的沙石。扎西有时会捡一个薄薄的鹅卵石,斜着打入水面,看石块在湖上跳舞一般,便会引得我“咯咯”笑个不停。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打石头,石头打出去便“咚”的一声沉入湖底,沮丧之情让扎西哈哈大笑。他便会重新捡起一个石块,握着我的手说着“这样……”然后一用力,石块再度在水上飘了起来。
  有时,会有几只放生的羊儿走到我们身边。我伸出手去,让它们舔舔手心,痒痒的,暖暖的,如扎西传来的体温。
  每每看到他偷笑的表情我就知道,扎西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呢?我喜欢吗?是的,我喜欢的,这样的宁静安详谁又能不喜欢呢?如能这样过一生,即使是扎西,我也是愿意的,当然,身边人如能换成嘉措,是不是就是佛祖说的圆满?但这是梦,对吧?美好得如香巴拉一样不真实。
  当村上来人带信说朗结去拉萨打工了,家里没人让我们尽快回去时,扎西是有些失落的,但还是找了他表哥,把牲畜托付他照管,回来把酥油、奶渣打好包绑在他的马背上,而另一匹马上,除了我和黑鹰,什么都没有。
  从牧场到家,一天的行程。
  到家时,见公公喝得酩酊大醉,正在大骂朗结,说他不是个好儿子,懒惰什么活都不会干还对老人不好,说走就走也不跟人商量。扎西把马背上的东西一一拿进库房放好,然后到楼下看了看牲畜,上来提了一桶加了青稞和酒糟的饲料下去。
  我则把公公婆婆的脏衣服收好,用背篓背了去公共水管处。远远的,听见几个洗衣服的阿佳在聊天,隐隐约约提到朗结、嘉措的名字,见到我,立即止住了话题,极不自然地跟我打招呼。
  他们……出什么事了吗?心里掠过这样的念头。村子就这么大个地方,哪家有人从拉萨回来,都会带些别人的消息,不管好坏,要不了两个时辰就会在周围传播开来。


一百
  我把衣服打湿,用洗衣粉泡上,装着无意的样子问:“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老远就听到你们在笑?”
  “她男人刚从拉萨回来,我们正在问她拉萨的事呢!”一个阿佳指着旁边的女人说。
  “拉萨?你们谁去过吗?漂亮不?”我搓着衣服问。
  “嘉措不是在拉萨吗?没跟你说过?”
  “说倒是说过,但不具体。”
  “对了,你家朗结也去了。卓嘎,你多幸福啊,两个男人在外面挣钱。”
  “倒不多想他们挣什么钱,只要平安就好!”
  “这倒是。那个花花世界里,什么不可能发生的,谁知道他们干什么呢?”
  “咱们这些女人,帮人家在身后拼死拼活地守着家,而他们在外面花天酒地,你说值吗?卓嘎!”
  旁边的人扯了扯说这话的女人衣服。
  “怎么啦你们这是?说话吞吞吐吐的?”实在受不了她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像我家要破产了似的。
  “没什么没什么,随便闲聊。我走了,你们慢慢洗。”
  女人们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眼光总让人心颤。琼宗的嫂子最后一个起身,她看着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说:“卓嘎,抽个时间去看看你家嘉措吧,男人在外面太久了,没有女人是不行的。”
  她说完转身顺着山路疾步走了,留下我怔怔发呆。
  接下来,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琼宗嫂子的话。嘉措,我的家长,他到底怎么了?做了什么事让人如此看我?我恨不得即刻赶往拉萨,但我不能啊。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过冬的柴火还不够,氆氇也没织完,冬宰马上又要开始,怎能丢下这一大堆事情走呢?
  我加紧了干活的脚步,白天,跟扎西一起上山准备柴火,晚上坐在酥油灯下一织就是半夜,看着梭子在机上穿梭,心会平静一点。
  当我把最后一匹上好色的氆氇收进库房时,周围的山顶上已经白雪皑皑。
  这个冬天,好像是提前来了啊。
  冬天的我们,除了家里的活,没什么可干的。
  黑鹰已长大了,越来越像它的妈妈。脖子上有长长的鬃毛,蓬松地披散下来,围着一张饼子一样的脸,嘴角吊着,眼睛红红的,如玛瑙石一般美丽。无事时的我,常常抱着它的脖子坐在露台的围墙上,看着对面的雪山发呆。
  有时扎西会陪我坐一会儿,他捻着羊毛,也不说话,跟我一起看夕阳如何把雪山一点点地染红,直到燃烧。
  小腹越来越明显了,有时还能感觉到胎动。晚上,扎西总爱把脸贴在我腹部上,感受着孩子一天天地成长。然而,我却开始忧郁,为拉萨的两个男人担着心。
  欧珠舅舅来的那天中午,我和婆婆正在给煮好的青稞里放发酵曲。他说他要去拉萨看病,问我们要不要给嘉措和朗结带东西。
  “让卓嘎跟你一起去吧,她没出过门,你照顾她一下!”公公突然说。
  我惊异地抬起头看正喝酒的公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卓嘎,你跟舅舅一块儿去吧。”婆婆也接过话头。“去看看他们。多待一段时间,最好跟他们一起回来过年!”
  我欢喜地点着头,默不作声地忙碌。
  “她走了,家里这么多活咋办?”在一边梳理羊毛的扎西突然闷声说。
  “有什么活干不完的?不是还有你阿妈吗?”公公说。
  “阿妈能去打柴拾牛粪吗?”扎西把手上的活一扔,头也不抬地说,显然是不高兴了。
  “你哥在拉萨挣钱,家里的女人就不应该去看看?”公公显然也是生气了,把酒杯重重一放说。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零一
  “家里需要人干活!”扎西瞄了一眼他父亲,说话时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边玛他们马上就放假了,不缺人。这事就这么定了。”公公再也不看扎西,却转向我。“卓嘎,你去收拾一下,过两天跟你舅一起去!”
  扎西听到公公如此说,“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脚把旁边的拾粪夹子踢飞,转身“蹬蹬蹬”地下楼走了,惹得公公一顿大骂。
  我不知道扎西这是怎么了?但我却不愿看到公公当着舅舅的面骂扎西。便说:“爸啦,扎西说得对,我走了家里的活都得扔给他一个人,我不去拉萨了!”
  “有什么活干的?他这是耍牛脾气。别管他,牦牛一样不讲道理。你去你的,这个家还轮不到他做主!”
  我去拉萨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五天后跟欧珠舅舅一起出发。
  晚上我带着黑鹰在门前等他。
  风雪吹得人发抖,我跺着脚,搓热手心焐在耳朵上,今年怎么冷得这么早?看天上的星斗越来越远了,他仍是没回来。公公催了我几次,说是不要管那头“牦牛”,他自己会回来的。
  总是不忍心。扎西走的样子,表明他是真的在生气。这个喜怒总是放在心里的男人,第一次看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还顶撞老人。除非他心里有着极大的怨气,不然不会这样的。也许他在担心吧?担心我去了拉萨就不再回来!想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他和家中的老人一去不返呢?那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
  很晚才看到扎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扶着他进房,衣服还没脱完就倒头睡了,憋了一肚子的话,见他这样,也只能叹气。
  开始整理东西。带了很多干果,如核桃、石榴、桃干什么的,都是嘉措喜欢吃的,公公一个劲地说要多带点,他在拉萨买不到的。
  扎西看到我们忙碌,总是一脸阴沉什么都不说地走开。没人时,好几次要开口跟他说点什么,他总转移话题,或是干脆保持沉默。有次在山上,又说起这事,他还是闷葫芦一个,实在忍不住了,踢了他一脚,“你倒是说话呀?什么意思你?”
  “不想你去拉萨!”他总算闷声闷气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我已经陪了你这么久了,就不能去看看他们?再说,拉萨我还没去过呢,顺便也去朝朝佛啊!”媚笑着凑到他跟前,看着他,笑眯眯的。
  “女人,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看了我一眼,把我的脸拨开,仍然紧皱眉头看着远处的雪山,仿佛那雪山比面前的女人好看。
  “是吗?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再度把脸凑到他面前,趁他不注意亲了他一下,嘿嘿笑着。
  “你……唉……”他看了我一眼,抱着脑袋蹲到地上。
  “怎么了嘛?有什么就说嘛?是不是担心我走了你没女人,你可以去钻其他姑娘的帐篷啊,我保证回来不跟你闹!”我也蹲下,掰开他的手臂,强行挤进他怀里,开玩笑地说。
  “你个魔女啊,我可怎么办啊?”他用手臂圈住我,把脸埋在我脖间,闷闷地说。
  “瞧你,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缩着脖子,皮肤被他弄得好痒痒。
  “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忘了还有我。”他在我耳边说。
  “当然当然,”我猛点着头,只要他不生气,说什么我都会同意的,“我会记得牢牢的!”
  “打电话回来,我天天晚上去小卖部那儿等!”
  “好的,好的!”再度猛点头,心里开始偷笑。总算是让这个男人不生气了,大大舒了一口气。


一百零二
  从墨脱回来后,莲一直催着我去找找那个让我伤心的男人。但我没有。我不是个积极的人,尽管有时候表现得很个性,给人的感觉很外向,那只不过是我掩饰内心的一种方式而已,无论对事对人,我都是事到临头了才去想该怎么处理。我这么说也许别人不信,但这是事实。
  布达拉宫,这座千年的宫殿,有无数的心向往这里,有无数的身体匍匐向这里。青石板路的两边,为游客准备的各式摊贩各式商店,曾经的日子,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店子里淘些稀奇古怪的饰物,把自己打扮成波斯米亚风格,张狂地走在大街小巷。那些一个人的日月,大部分都是这样度过的,看流动的各式表情和朝着一个方向的脚步,每每看到那一起一伏的圣徒,心总会莫名地感动。
  我不是个佛教徒,从来不认为自己跟佛有缘,进寺庙从不捐钱、从不跪拜。曾经有无数的人问过我为什么留在拉萨,是不是喜欢这里的宗教氛围,总是笑笑说我只喜欢自己只崇拜自己,留在拉萨,仅仅是喜欢这里的阳光、喜欢这里的悠闲。记得一个本地的从事写作的女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拉萨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阳光、轻松、愉悦。同意她的说法。
  突然想去布达拉宫的转经道磕头,不是表演,就是想像藏族人那样,用身体丈量那条青石板路,感谢它带给我的快乐或是悲伤。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又开始出门。每个下午去布达拉宫广场坐着,正对着阳光下辉煌灿烂的千年宫殿,看那些起起伏伏的身影。“藏漂”都说我在寻找丈量那条路的勇气,还有最佳的表演时间。
  我是这样的吗?扪心自问,很负责任地告诉自己,不是的。我说过我是为自己而活,也从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态度有什么不好。这世上谁不为自己,做好事者在得到他人的肯定后以期求得更好的生存空间,做坏事者满足自己当下的欲望,人人如此,只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如我这般正视自己内心罢了。
  我在每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都坐在那里,只是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用最安宁的神态匍匐在那条路上,用最安静的心感受那条路上千年的足音。
  去的那个下午,天气不好,阴阴的,乌云东一堆西一堆。从阿健的家庭旅馆出发时,还下着小雨。莲和阿健都说不要去了吧,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是磕长头的最好时机。
  对我来说,天气不重要、时机不重要,心最为重要,所以还是拖着他们去了。
  到了布达拉宫广场,猫猫、混沌他们还在等着。见到我,都问真的要磕吗你是不是疯了,一圈下来很累人的……没理他们,去厕所换了衣服、头巾、手套、绑腿、牛仔裤、黑T恤。
  我不知道磕头有什么讲究,也不知开头和结尾有什么规矩。反正从脚一着地开始,当一个等身长头下去,看到青青的石板上尘土扑面而来,突然想哭。
  双手合十,高举过头,收回来碰鼻尖、碰心脏,往下把自己放平,两臂伸直,心里默想,让我忘了嘉措,做个记号。起身,走到记号前,重复前一个动作,心里默念,让我做个好女人。
  就这样一个身子一个身子往前移动。有的转经人会停下脚步,如看表演一般,也有的会竖起大拇指,夸我两句。在路过一家商店时,突然跑出来一个小伙子,拿着双一次性拖鞋,示意让我套在手上。开始我没明白,后来他给我做示范,向下匍匐时,用套着拖鞋的手撑地向前一滑,会滑出好远,手还不会磨破。


一百零三
  从第一个长头的生涩到现在的熟练,身子在起起伏伏,心却越来越平静。我已经不再默念让我忘了嘉措,也不再想其他的任何东西,我只专注在自己的身体上,用心感受这条青石板路带给我的震撼。是的,是震撼。身下的石板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凉,它有些温热,淡淡的暖意透过薄薄的棉质T恤传到肌肤,那么温暖,那么慰心,让我每一次都迫不及待地扑下去,贴紧它、感受它。
  莲和阿健一前一后,相机“啪啪”响着。
  偶尔,听到有人在问莲,磕头的是汉族吗?你们是一起的吗?从哪儿来的?莲会耐心地回答,有时用藏话有时用汉语。想着自己去墨脱才半个月,莲就学会了藏话?这人是不是越来越神奇了?
  偶尔我会停下来喝口阿健递来的矿泉水,问他们我额头上是不是也有了土印,莲说岂止额头,你的鼻尖上、下巴上都是印迹,心该澄明了些吧?瞪着眼前这个女人,越发怀疑她不是个人,为何总能看清我的内心。
  继续着未完的行程。磕过了布达拉宫的大门、磕过了长长的转经路、磕过了龙王潭公园、磕过了无数的转经人的脚步……途中还碰到一个单腿的朝圣者,他的等身长头跟我不一样,头是冲着中间的宫殿,用身体宽度在丈量;我是顺着时针的方向,用身体的长度在丈量。看着他,虽然只有一条腿却磕得干净利落。如果说刚才还有点得意自己在丈量这条路的话,此时看到他,便只有惭愧。
  顺着转经道磕到了布达拉宫正面,整整一圈,莲说用了五十分钟。听到一个手持经筒的阿妈用藏语在跟莲说什么,莲点着头,回来告诉我最后结束时要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磕一个长头,这样才算圆满,然后她去了点酥油灯的屋子。
  我照着她说的做,再次许了一个愿,让我忘了嘉措。
  结束最后一个动作,收回双臂,周围响起“藏漂”的掌声。转身,撞到一个人怀里,手臂被人抓住。
  那熟悉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啊,让我头晕目眩。
  怎么会是你啊?我不是都忘了你了吗?我刚才还许愿让自己忘了你的吗?嘉措,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出现啊?……
  望着他,不言不语;瞬间,泪流满面。
  她说的嘉措就是你?莲突然出现,这么问道。
  嘉措的眼中有些惊骇。莲……
  我终于从哀怨的情绪中反应了过来。看看嘉措,再看看莲,你们认识?
  俩人都在点头。
  接下来,我们就近去了广场边的德克士。坐定,我和嘉措各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莲仍是白开水。
  两年了吧,莲,没想到你还来拉萨。嘉措说。
  没办法。喜欢这里,回去后不能适应了。莲淡淡地说,他们说你回老家去……办事了?何时回来的?
  回去很短的时间,又来了。本来是想找份工作,一直没合适的,就做点小生意,收购老家的虫草卖给游客。这两年虫草的价钱涨得很高,利润还可以。
  你家里还好吧?扎西、朗结他们?
  都好,朗结初中毕业了,在家呢。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要出来打工,叫我给他找工作。问了两个地方,人家都不愿要汉话说得不好的。
  初中不是学过汉语吗?
  学是学过,但一直没用,说些简单的还行,复杂点就听不懂了。
  时间长点适应了就好。
  是啊,再过段时间,等他汉话说得好些了再说吧。
  最好是让他学个技术。藏族小工的工资低,没有技术,也挣不了什么钱。


一百零四
  学什么呢?他汉话那么差,没法交流啊。
  扎西呢?还在家里?
  在呢。家里也离不了人。
  ……
  你们俩是不是应该关注我一下?看他们俩聊得热火朝天的,心里酸楚,白了那两人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两年多没见了,居然把你这大美人忘了。莲看着我,笑笑说嘉措回来了,你的病是不是应该好了?
  你病了吗?嘉措转过头看着我,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让我心里一阵温热。
  她呀,病得不轻,神经病。莲笑吟吟地看着我。
  去,你才神经病。我给了莲一个白眼。
  莲看了一下手机,说不跟你们玩了,我还有课,得先走。嘉措,有时间打电话给我。她递了张名片给嘉措,便拎起相机走了。
  我很想问嘉措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失踪了吗,忍了下终究没问。他如果想说,会主动说的。既然没讲,自有他的理由,我何苦自找麻烦。
  燕子,我回老家去了,那里没信号。嘉措看着我的脸,良久,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难怪这么久没消息,我心释然。只是,你走的时候应该告诉我一声。
  你睡着了。他淡淡地说,眼神却有些躲闪。
  咱们走吧。他拉起我,拿开我手上的可乐。
  那晚,我跟他回到了那个藏式小院。
  那晚,我再一次迷失自己。
  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最甜蜜的时候,对,我是说“似乎”。虽说他的样子没变,性情没变,床上地上都还是那个生龙活虎、霸王的嘉措。但偶尔,他不看我的时候,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次他问我,燕子你会跟我一辈子吗?我说不会。他立马急了,摇着我的肩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在逗我开心。
  他当时那副样子真的吓倒了我。我不喜欢他的表情,狰狞的样子,仿佛我不是一个值得疼惜的女人,而是一件容易被别人抢走的物品。我大声说你弄疼我了,放开!
  他看着我,我也盯着他,对视良久,他终究是放开了我,但猛然倒在床上。为什么?燕子,汉族女人不是都从一而终吗?你为什么不是?
  从一而终,你听谁说的?我哈哈大笑,这么老土的话他也说得出来。
  电视里、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你不会才三岁吧?嘉措,电视里书里的玩意儿你居然信?我看着他,真是觉得这孩子可怜。从一而终,在现在这个社会,在这个讲究个性,讲究感觉,一夜情泛滥的时代里,还有谁是谁的唯一、谁是谁的一生一世吗?不,嘉措,我不可能跟你一生一世的,我有我自己的原则,现在我们俩在一起,那是因为我们俩现在彼此感觉良好,但明天,我不知道,我无法把握,我从不对未知的事情作判断!
  是因为他吗?
  谁?
  我走的那天晚上,发短信给你的那个男人?
  我想起来了,嘉措走的那天晚上,一航是发过短信给我,什么内容记不得了。莫非他看见了?这么一想,突然愤怒。这个男人,居然翻我的短信,他有什么资格翻我的短信,以为他是我什么人啊?
  嘉措,你不觉得太过分吗?翻我的隐私?我愤怒地冲他喊。
  我不是故意的,你上厕所了,我无聊,顺手拿起来,就看到了。你干吗?喜欢那个男人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
  你不是故意的就看到了,那要是你故意的我岂不一点自由都没有了?我就喜欢他了,怎么样?你是我什么人啊?管我呢?我挥着手臂尖叫,嗓门大概街上都能听见吧?
  我这人就是这样,只要好好说什么都能商量,如果要跟我来硬的,就会变成天下最不讲理的主。


一百零五
  他坐了起来,看我是真的生气了,伸手过来拉我。别这样,燕子,我们不吵了好吗?是我不对,我不该看你的短信。
  我挣扎着,想不理他,但终究没能挣脱,被他拉了过去按在怀里,亲着我的脖子和脸颊。我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不怕别人对我凶,就怕人家对我好。人家对我一好,自己就会心软,就会屈服。
  那个关于从一而终的讨论就这样结束了。后来某一天,跟莲一起在她的阳台上喝茶,提起那次我和嘉措吵架的事。学着嘉措说从一而终的口气,哈哈大笑,莲却是没笑的,她捧着那杯千篇一律的白水说,好好,你觉得从一而终真那么好笑吗?
  你不觉得好笑?
  我不觉得,好好,如果你爱他,为何不能从一而终?
  问题是我现在爱他,以后不爱了呢?如果现在从一而终了,不爱的时候怎么办?
  好好,男人遇到你是倒霉。你不是女人,你是妖精。
  这话我爱听。
  但是,妖精也想修成正果啊。比如“终了”!
  我才不想“终了”。
  你不是不想,你是无法把握他,对吧?好好,你如果爱他,就收敛一点,上岸吧!如果你不爱他,最好也别让他爱上你。嘉措是康巴人,你总该知道康巴人在西藏意味着什么吧?
  意味着什么?杀人、放火,还是更凶残的恶魔?莲,你别吓我,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感情不在了,任何人都不能把我怎样。
  嘉措跟你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我第一次来西藏就认识他,很多年了。康巴人性子很直,这个“直”不能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今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嘉措跟我说过你们是多年的朋友,原来你早来过西藏啊?不想再说我和嘉措的事,便问起她的故事来。总觉得这个女人交往越久越神秘。比如说,她会摄影,技术一流;比如说,她会藏语、而且相当流利;比如说,他认识嘉措,而且很熟……
  来过,来了很多次。喜欢这个地方,没办法。
  莲,你不会跟嘉措好过吧?我坏笑着看那个白衣白裳在阳光下压腿的女人。如果那样,我让给你。
  你个神经。她白了我一眼,拿起凳子上的水杯,进屋接她的白开水去了。
  嘉措住的小院子在冲赛康的一个深巷子里,光线不好,一天到晚都是暗暗的。我不喜欢住在那里,另外在仙足岛租了间房,三百块钱一个月,朝阳,十二平米左右,带卫生间。
  交押金取钥匙那天,没告诉嘉措。我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卫生间刷了一遍又一遍,到莲那儿取了行李,在床上铺上熟悉的紫色碎花床单,同色的被套、枕头,让窗帘店来安了粉色的百叶窗,拉开,便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拉萨河。想象着夕阳西下时牵着一个长发男人的手在河岸上走过将是何等的浪漫啊!
  看着自己的小屋,很满意。一个暖暖的、粉粉的世界,属于女人的梦幻。打小就爱做这样的梦,一觉醒来变成公主、父王母后宠着,骑白马的王子来求爱……很好笑是吧?很幼稚很无聊是吧?但又有几个女人年轻时没做过关于公主的梦呢?是的,年轻时,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尽管容颜依旧,但不再年轻却是事实。我的心是年轻的,一直这么认为。对于这些,我比谁都明白,但并不妨碍我时不时地做个梦,自我慰藉并不碍着谁吧?
  打个电话给嘉措,说我在仙足岛某某小区某某号,让他办完事到这里来。
  莲打来电话,说,好好你可想好,别过两天又后悔。我说现在想好了,过两天的事不知道到时再说吧。


一百零六
  嘉措晚上来时看到屋里的一切抱着我直转圈,说燕子你真是个妖精,弄出这么个漂亮地方。然后我们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做爱,翻天覆地地折腾。
  然后嘉措去外面买了吃的回来,乱七八糟一大堆。他不再常做饭,总是回来得很晚,他说这个季节是他最忙的时候,一过夏天,没了游客,便没什么生意可做了。
  有天他买了个热水器回来,用电的。本来在拉萨用太阳能的最省事,安在房顶上,漂亮效果还好。嘉措说这是出租房,如果安太阳能的价钱太贵将来不能拆走,不划算。这多少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一个大男人,如此计较,是不是过于小气了些?如果换成一航,肯定不会如此。
  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感觉。我喜欢抱着他的腰靠在窗边看日落,喜欢他牵着我的手在拉萨河边散步。再一次,我从“藏漂”的圈子里消失,常常一个人待在小屋里,上网看电影或是聊天,饿了随便吃点零食,等着嘉措带好吃的归来,如一个新婚的小媳妇般,盼着男人的脚步。
  有次莲来看我,一进屋便说这屋里怎么有股味道。她到处看着,然后把那些方便面盒、食物残渣一一收集起来,提到楼下扔进垃圾桶,再把被子叠好、把床单拉展、把窗帘打开,小屋顿时又明亮起来。她说好好,你是一个女人,总应该学着收拾屋子吧?
  我睁着无辜的眼睛看她,我从不收拾屋子的,再说,有嘉措啊,他会收拾的。
  你有怨气了,好好!
  是吗?我怨什么?胡说,我只是不习惯收拾屋子而已。
  你们这是过日子吗?莲看着我,指了指地下的汤渍,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说:好好,你不是十几岁的女孩,承认自己的年龄吧?女人长大了成熟了不是羞耻的事。如果你真爱嘉措,拿出你真爱一个男人的样子来。
  什么样子?洗碗做饭铺床叠被就是爱他吗?不,莲,我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做这些,再说,那也不是爱一个人应该做的事。
  那你觉得爱一个人应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爱着就行了。
  你们不做饭、不洗衣、不整理屋子?
  让他去做。我干干脆脆地说。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会侍候任何一个男人,只会让男人侍候我。
  好好,你不适合结婚。
  我知道我知道。猛点着头说,我不适合婚姻我只适合做情人。只要他给我钱花,偶尔来看我一下,他可以结婚生子,我保证不会危害他的家庭,缠着他给我婚姻什么的,自由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莲看了我半晌,终于无语,去拿了拖把出来把地拖得能当镜子照。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好好,你如果真那么想,嘉措可能是最适合你的。便走了。
  没去想她这话的含义,便又坐到床上,拖过电脑,继续看《蜡笔小新》。
  看到小新迷路在派出所折腾警察的那一段,乐得哈哈大笑。
  嘉措晚上回来,提着大大的食品袋,看到干干净净的屋子,眼前一亮,说:女人你今天怎么了?太阳换了个方向出来?
  不是我,不是我,是莲,她下午来过。
  爬过去,亲了他一下。拿过食品袋开始翻找。
  莲,她说什么了吗?嘉措剥了根香蕉递给我,问。
  没说什么,骂我们俩不收拾屋子,把屋子弄得像狗窝。我吃着东西,做出委屈的表情。
  他大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狗窝?很形象。
  去你的,形象个屁。我把香蕉皮朝他扔去。从明天起,你出门前把窝打扫干净,免得那女人又来骂我。


一百零七
  亲爱的,我哪天出门不是打扫干净的啊,回来时你又搞得乱七八糟了。
  他说的好像是真的啊,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说:被子呢?被子你没叠啊!
  我走时你好像都还没起床哦。如果我把被子叠了,你光光的被人看了怎么办?他看着我,目光里不怀好意。
  去你的,下流、无耻。看到那样的目光,总是心生异样,爬过去把他按倒在床,拍打着。
  然后便把自己在一床夕阳里开得灿若桃花。
  嘉措的家里情况,他没说,我也从没问过,我不关心那个。除了嘉措跟我在一起我关注这个人外,其他的跟我无关,何苦去自寻烦恼。朗结,之所以记住这个名字,是一次在河边散步时,他偶尔提起的,说是朗结来拉萨后,莲给找了几份工作,都因语言无法交流而干不长,后来莲的一个会员正好是开驾校的,便托了对方,去学驾驶。
  莲,以前跟你……有关系吗?我站住,转身看着嘉措。
  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嘉措似乎没明白我说的“有关系”是有特殊含义的,如此回答。
  她为什么老帮你?我问。
  不想解释。他回答得很干脆。
  莲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什么人都愿意帮忙。有一年,她和朋友去我老家玩时,路上碰到个被车撞的,肇事的车逃了,那人血淋淋地在马路上拦车,很多车都怕惹麻烦不敢停下。莲硬是逼着我们的司机停车把人送往医院,那天晚上都半夜了,还看见莲在洗椅套。
  莲,太神奇了!我默想,越来越看不懂的一个女人。你喜欢莲吗?
  喜欢!他倒是不含糊,看着我,眼睛清澈明亮。认识莲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郁闷,知道什么叫跟木头说话吗?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吃醋、想撒娇、想让人家哄哄你,可人家懂不起。
  朗结来后,嘉措不再每晚过来陪我。他说,朗结初来拉萨,什么都不知道,他得陪他一段时间,还有那些要背的考题,尽管是藏文的,但朗结从未接触过,怕他记不住,都得帮他。
  于是,我有了一天又一天的空闲。突然的,想学学藏语,见莲那个女人一串串往外冒藏语的时候特羡慕。在拉萨生活,语言本不是问题,大部分藏族人都会说普通话,特别是年轻人,根本不存在交流上的困难。
  有个现象一直奇怪,那些从牧区来拉萨打工的藏族,要不了半年,汉语便可说得很流利,而很多汉族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会藏语的比比皆是。这是什么原因?不屑于人家的语言还是这种语言太难学了?问过一些生意人,他们说在拉萨生活,会不会藏语没关系,反正请的工人都能听懂汉话。
  这应该是有道理的吧?
  最近工作比较轻松,两个广告策划,不到三天就做完了。老板拿着方案,把我一顿猛夸,还把钱早早地打给了我。去取款机上查了一下,多出了七千来块钱。不错,够花一阵子了。
  走在街上,想想接下来的时间自己做点什么。学藏语?想想自己某一天也能如莲那样,操一口流利的藏语是什么样子?肯定把那些“藏漂”都吓死。哈哈,这么一想,便有些迫不及待了。去书店买了些书回来,拉萨口语、藏文字母……看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干脆找个老师算了。嘉措肯定是不行的,他一口康巴方言,拉萨藏族听起来都费劲,莲呢?更不行了,那女人有工作,一天到晚鼓捣神秘兮兮的瑜伽,再说,有了她在身边,听她叨来叨去的,我不烦死才怪。


一百零八
  去了街上那些语言学校,咨询了一下,人家都拿奇怪的眼光看我。说学英语学电脑学制图,没听说有学藏语的。没办法,蔫蔫地走在街上,拎了一瓶矿泉水,胡乱地看着街景,不觉晃到了冲赛康,想去那家酒吧混个时间,反正今天嘉措又不在。
  在批发市场外面,突然被一个黑脸的藏族小伙子拦住。
  抬头看清那张黑黑的脸后,顿时眉开眼笑。是你?
  是啊?好……好好。他挠着头皮,嘿嘿直笑,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有点滑稽。我才回来,在这边找工作,没想到碰到你。
  对了,他就是原旅行者餐吧的藏族服务生,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颇为可爱。问他:你不是回家结婚去了吗?
  没结成。才回来。好好,你要进去买东西吗?他看了看身后的市场说。
  不是,我想学藏语,去了语言学校,人家根本就没有开这门课。
  想学藏语?我教你吧。
  啊?真的吗?你真的能教我?
  嗯,反正我在找工作,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一次十块钱,再多我就付不起了。
  不给钱也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开始学?
  这样吧?今天开始,我有书。你到我那儿。一周三次,时间不固定,我有时间的时候打电话给你。行吗?
  行。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于是带着他往回走,此时才知道,他叫仁钦,听口音跟嘉措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的藏语学习就这么开始了。只要嘉措不在的时候,我都打电话给他。从藏文字母开始,貌似系统的学习。莲曾来看过我一次,说仁钦的语言还可以,方言不是很重,当你的老师绰绰有余了。
  藏文学起来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三十个字母,很快就会认会读会写。语法学起来就难一些了,那些个弯弯曲曲的字母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读音,怎么记都记不住。时间一长便有点烦了,电话打得便没那么勤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学会了几句常用的,如没有、你在哪里、你家有多少人什么的。
  有天打电话给嘉措,用藏话问他在哪里。他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弄明白后哈哈大笑,说我太搞笑了,太好玩了,藏语能说成这个样子,太有创意了。
  什么人啦,夸人也不是这种夸法嘛。挂了电话,确定自己不是个学语言的料,很长时间都不再打电话给仁钦,也不再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字母。
  有天仁钦过来看我,说他找到工作了,在一家职业培训学校做清洁工,一月五百块钱。他说的时候很高兴,兴奋地描述着未来,说是想在学校学电脑,将来也许能涨工资。
  仁钦说工资已经很不错了,足够他一个月花的。我问他吃啥?这么点钱生活都不够的。他说住宿由单位提供,吃的从家里带,肉、糌粑、酥油不用花钱,自己又不抽烟,偶尔去甜茶馆喝点青稞酒,花不了几个钱。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同情他。这孩子,真是没过过好日子啊!在他面前,不禁有些惭愧,嘉措隔三差五地往自己包里塞一沓,从未数过,反正是过不了几天就花完了。
  有一天,仁钦突然要请我吃饭,说他女朋友想见见我。
  呵呵,没想到这孩子蔫蔫的,居然还有了女朋友。约好在大昭寺门口见面。
  到时,见仁钦身边站着个秀气的藏族姑娘,穿着休闲服,个子高挑,身材苗条,见到我过去,娇羞地低下头。仁钦说她叫琼宗。姑娘羞涩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迅速低下头去,如不是脸颊上的高原红,很难把她跟藏族妹妹联系在一起。


一百零九
  我们去甜茶馆吃藏面,满满的一大碗食不下咽。说实话,我不喜欢藏餐,闻不来那味。特别是那次吃了嘉措炖的汤后过敏进了医院,胃对藏餐就更加抗拒了。弄了一大半给仁钦,勉强喝了点汤,便看着他们吃。看到琼宗把碗里的肉丁挑出来夹到仁钦的碗里,仁钦又回夹给她,有些感动。这样单纯的恋人间的关爱,多久不曾有过了?自己一场场的恋爱,一场场的逃离,哪里有过这样细细的感受?总是翻江倒海的肉体纠缠、豪华奢侈的烛光晚餐、浪漫却苦涩的洋酒……事后想起,所有记忆都是模糊的。其实,像仁钦和琼宗这样恋爱,未必就不浪漫,未必就不铭心刻骨。
  想想自己的恋情,浪漫是浪漫矣,铭心却未必!
  从甜茶馆出来,正好碰到大昭寺开大门,琼宗便跟着人流拥了进去转经,我和仁钦坐在广场边等她。
  仁钦,没想到几天不见你,居然谈上恋爱了啊?我笑着说。
  也是才认识的,老乡介绍。想不到她就是我上次回去要结婚的对象。
  你未婚妻?对了,听他们说你上次回去是要结婚的,就是跟她吗?
  是啊。结婚前她逃跑了,结果没结成。仁钦苦笑着说。
  她为什么逃跑?我来了兴趣。这么有趣的故事,当然得刨根问底了。
  她不认识我。我们结婚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是父母包办的,结婚前谁都不认识谁。
  所以她逃到拉萨来了?然后你们俩又谈上恋爱了?这也太巧了吧?仁钦。我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是啊,老乡介绍我们认识的。见面那天她一说她老家情况,我就感觉是她,果然没错。拉萨就这么大个地方,一不留神就碰面了。
  仁钦笑着,把他和琼宗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一个逃婚的姑娘,逃出来又碰到了要逃离的对象,俩人相识相知反而相爱上了。
  这下好了啊,你爸妈也不用操心了。我说。
  还没跟家里说呢,过一段时间吧。仁钦似乎对于他和琼宗的未来有点悲观,手指在青石板上胡乱画着。
  夜幕低垂的时候,琼宗从大昭寺里出来,看到仁钦,含情脉脉地走了过来,仁钦则站起来迎上前去,接过她手上的包,俩人手拉手地走到我面前。
  那样子啊,看得我真是两眼发直,开始怀念自己的十八岁。
  因为仁钦晚上要值班,他们先走。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影,心里有些温热。
  原来,恋爱也是可以这样谈的!
  打电话给嘉措让他来接我,他说正在忙着,让我自己先回去。
  刚看了一对恋人相亲相爱的样子后,听到嘉措如此说,不能不说有点失落。一个人坐在大昭寺广场,看天空一点点地暗淡,月儿一点点地明亮。不知道你们看过晚上的白云没有?我是看到过的,在拉萨的无数个夜晚,我都这样望着天空出神。心里有着淡淡的哀愁,自怨自怜地悲哀,想家里的灯光、想母亲的饺子、想父亲的手心、想哥姐的戏谑、甚至想明的厨房……
  明,那个认识八年,恋爱两年的男人,永远一成不变,老人们眼中最佳的乘龙快婿。这一刻,我是真想他的。刻于生命里的人,再怎么想忘,也是忘不掉的。
  拿出手机,熟练地按出了那个号码,终究没能拨出去。不是不愿,是自己不敢。回到从前,要不了两天,便又会开始争吵,妥协;然后再争吵、再妥协。我不是个能妥协的主,而是个脾气跟年岁一起长的女人,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不会干家务、还花钱如流水?侍候你一天容易,侍候你一辈子却难。


一百一十
  还是算了吧,让往事随风。这样告诉自己,有些伤感,但终究是该放弃的东西。此心,命里注定只能属于自己,就好好地收藏着,为自己而好好地活吧。
  一个人的日子,未必就不精彩。
  何况,我现在还有嘉措。
  每天又恢复窝在小屋里上网聊天、看电影、等嘉措的生活。他并不是每天都过来,有时即使过来,也是匆匆亲热一下,完事后就离去。
  他一直说想跟我聊聊天,聊聊他的老家,却又一直忙着。他说他要抓住这旅游旺季的最后一缕阳光,要不一个冬天,我们就得喝稀饭了。
  看着乱糟糟的屋子,烦,越来越烦。
  有天在QQ上碰到迷糊,她说她已经回到重庆,就要结婚了,对方比她大十岁。直接就问她,那人很有钱吧?迷糊说不是太有钱,但养活我该是没问题吧。
  于是一本正经地教育迷糊。不能因为对方有钱就嫁给他,有几个钱的男人多半都花心。你那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个年轻点的,一起奋斗。
  他对我很好,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
  安全感只是一种感觉,现在也许你有这种感觉,保不准明天就没有了。再说,他比你大十岁,你三十岁如花正艳时,他已经四十岁,开始谢顶了。再过十年呢,你如狼似虎,他拿什么满足你?
  ……
  专注于电脑上,没注意莲什么时候进来的,看了我跟迷糊的聊天后,说了一句:好好,你现在不正常。你应该出去走走,或者再找份忙碌的工作。
  我不正常?我不正常吗?看着莲,久久。在那双干净明了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无奈。莲,我为什么不正常?我哪里不正常了,我现在有爱自己的男人,天天在此等他,我哪里不对了?……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好好,她拍着我的背说承认了吧?长大并不是坏事。唉……
  我是没长大吗?莲这么说,嘉措也这么说,还有那个……那个一航也这么说过。我很像孩子吗?我哪里像孩子?脸、乳房、双腿……没有啊,哪个部位都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啊。
  烦。这十来平米的小屋,四周雪白,看上去那么压抑,如一个白色的鸟笼,我就是这笼中的金丝鸟。不,连金丝鸟都不如,人家金丝鸟还有主人给喂食喂水逗着玩,我呢,孤身寡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莲说广告策划工作最适合我,不坐班,想一些惊天动地的鬼点子就行,没有固定工资,卖点子提成。
  于是打开邮箱看了一下,是一个茶馆开业前的策划推广。这个好办,以前在内地做了很多这方面的文案,弄一个出来,根据拉萨的情况改了改,便发出去了。
  对于自己的工作能力,一向自信满满。当然,如果我勤快的话,还是不需要人养活的。
  只是,我常常不勤快。
  我从不忌讳花男人的钱。他们愿给我花,我为何不给人家面子呢?当然,我也从不伸手向任何人要钱,那感觉让我不舒服。
  几天没见嘉措了,有些想他。清早醒来睡不着,拨了一个电话过去,通了,没人接。
  居然不接我电话,有意思。冷笑一声,用被子蒙了头。
  扎西和黑鹰一起送我和欧珠舅舅到公路边。
  远远地看见大山深处驶来一辆客车,车窗上趴满藏族和汉族的脸,看到我们,惊讶地喊叫什么“原生态”。记得那天我穿着黑色的氆氇外袍、里面配了红色的丝绸上衣,扎西则是黑色的氆氇,头上长发盘起,红红的英雄绳垂在耳边,黑鹰站在我们之间,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大雪山。这样的一幅画面,在那些山外人眼里,是不是野性而原始?


一百一十一
  车子缓缓停下。
  司机是四川阿坝的,车上大部分是游客,说可以捎上我们。于是扎西把行李放到车顶上,我和舅舅便上了车,还没坐下,听见车里一阵乱叫,转身一看,好嘛,黑鹰跑了上来。小牛犊一般地站在过道上,四条腿像四根树桩一样,任扎西怎么拖都拖不下去。
  司机看见黑鹰,眼冒绿光,连声说好獒好獒,问我们卖不卖?
  “不卖!”我干干脆脆地回答。从没听说牧人卖藏獒的,对我们来说,藏獒就是家庭成员中的一个,是我们的亲人。在牧场上,对付那些偷袭羊群的野狼时,藏獒是我们最好的帮手,它跟我们一起战斗,勇往直前从不退缩。所以,我们的藏獒都是相互赠送的。一个真正的牧人,是不会卖他的藏獒的。我抓住黑鹰的脖子对它说:“下去,跟扎西回家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知黑鹰是不是听懂了,反正是下去了。
  等我回身走到座位前,正要坐下,车里又是一片“哇哇”乱叫。原来黑鹰趁我不注意又窜了上来,吐着舌头,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再看大伙有的站在座椅上,有的一只脚在椅上一只脚在椅背上,更夸张的是,还有人开着窗却扭头看着黑鹰做好随时下跳的准备……
  司机倒是一点不慌,盯着黑鹰差点没流口水。
  我知道黑鹰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伤人的。所以只是叹了口气走过去,冲车门下的扎西喊:“你倒是把它叫下去啊!”
  “我叫不住它!”扎西气呼呼地回答,“要不你带它去吧,还能保护你!”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让我带着小牛犊一样的黑鹰去拉萨?他这不是故意气我吗?这哪是想通了的样子,分明还憋着一肚子不满嘛。无奈,蹲下扯着黑鹰的耳朵说:“回去吧,乖啊,我很快就回来,保证不留在拉萨,不把你忘了,保证打电话回来,你要把牛羊看好,啊?”
  司机大哥大声笑着,说:“你这是说给獒听还是说给你男人听啊?”
  “都差不多,两头獒!”我白了扎西一眼。他也忍不住笑了,上来抓住黑鹰的脖子说:“走吧,回去了!”
  在我连哄带骗和扎西的拖拽下,黑鹰总算是下了车,我让司机迅速关了车门。
  车子启动时,我把脸贴在后车窗上,见雪山脚下,黑鹰追着车子猛跑,扎西追着它猛跑,越来越远……
  从老家到拉萨的公路属于川藏线的一部分,听司机说也是风景最美的一段,沟深林密。车子一会儿在山顶,一会儿在山脚,记得翻怒江山时,公路弯弯绕绕,就像缠在山上的绸带一样。无聊时,我想数一下到山脚有多少道弯,结果数到五十一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同车有几个北京来的旅行者,一路上惊叫不停。特别是看到那些山尖上的残堡时,更是一阵乱叫,相机拍得啪啪地响。
  我看着那些废弃的古堡,断垣残壁的,没什么好看啊。这样的古堡在我的老家很多的,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曾经听奶奶说过,过去我们这儿特别贫困,山高林深,盗贼横行,人们修房时都是首选险要之地,用石头和土垒得很高,墙体很厚,窗子很小,主要是防盗。
  现在没人这么修房了,想想住在山顶上,吃水都要到山下背,多麻烦啊。
  峡谷很窄,有的地方一根木头就能连接两岸。怒江的水在这个季节变得非常清亮,碧绿碧绿的,但水流湍急。过去没有桥梁时,两岸的交流非常困难,明明看见人就在对岸却走不到一起。我还记得小时候捡蘑菇认识江对岸的一个姑娘,我们天天见面,隔着江聊天就是从来没在一起玩过。


一百一十二
  每一次停车休息,那几个内地人总是争先恐后地跑下车去,要么对着山水拍照,要么对着我猛拍,两个女的还围着我转圈,我知道他们是对我的服饰感兴趣。我倒也不介意,乐意把脖子上大大的红珊瑚项链取下来,让她们戴着照相,有时她们也拉着我合照,然后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形象,很高兴。
  原本三天就到拉萨的,我们却走了五天。原因是有一段峡谷塌方了,部队正在抢修,耽误了行程。
  下车,看到朗结和嘉措,朗结大叫着“阿佳”扑了过来,看了看我的肚子,颇为奇怪:“你怎么肚子搞大了?”
  “去你的,不会说话。”我用包打了一下他。
  “你一来就打我!”那小子不服气,大叫着,挥着拳头就要还回来。没提防他哥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小胳膊,稍一用力,那嚣张小子就龇牙咧嘴滚到后面去了。
  看到嘉措,同车内地的朋友眼睛瞪得好大。对,我叫他们朋友,因为一路上我们已经熟悉。一个姑娘打着手势问我嘉措是我什么人?我将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意思是嘉措是我的男人。她摆出失望的表情,惹得我哈哈大笑,她让我和嘉措站在一起,给我们照了张相。
  看着显示屏上的两个人,突然心生异样,用手势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张。她点着头,拿出电话问我要联系方式,我乞求般地看着嘉措,他用汉语快速说出十一个数字,姑娘很快记下,指着太阳往下划拉,再往上升,然后把一张纸片递给我。我点点头,懂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明天上午给我照片。
  朗结看着我和姑娘比来画去,瞪着牛眼说:“阿佳,你们俩居然能说得通?”
  嘉措则看着我说:“真服了你!”
  其他几个也比画着要把照片送给我。我点着头,“咯咯”地笑着,跟他们一一拥抱分别。
  到了他们哥俩租的地方,一个藏式的四合小院。木头结构的老房子,上下两层,朗结说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出租的,住了不少人,水龙头在院子中间。
  我们的房子在正对大门的二楼,三间房,倒也宽敞,就是光线不太好。
  嘉措把我的行李放在最里一间。看了一下,新新的卡垫、靠墙一角放着整整齐齐的被褥,朗结说那是哥哥新买回来的,屋子则是他打扫的。
  “你还学会了打扫屋子?不错,有进步!”我笑着斜了一眼朗结。
  “那是因为魔女要来了,不打扫干净怕魔女吃了我!”朗结嘻嘻笑着,跟我开玩笑。
  “去你的吧,你的德性我还不知道,肯定是你哥催着你打扫的!”
  “还真是你最了解他。”嘉措在一边接口说,“叫了他五遍才动!”
  “那也总是动了的嘛!”朗结撅着嘴嘟囔,“也不夸奖两句?”
  “好好好,你能干,这行了吧?”我看着他,真是有些好笑。这到底是我的男人呢?还是我的孩子啊?
  欧珠舅舅暂时也住在这里,最外面的屋子。
  按照规矩,我的房间应该让他们哥俩一人一晚进来的,但一连几天,嘉措都霸在我的屋子里。朗结白天在学车,晚上回来走到房门口,嘉措总是故意大咳一声,那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去外间睡了。
  “你真是个霸王!”他又一次用咳嗽声告诉朗结这里是他的地盘后,我忍不住笑了。
  他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扯下我,按在他腿上。霸道地说:“你是我的!”
  “好好好,我是你的。没见过你这样的家长,强盗、牦牛!”
  “我就强盗、牦牛了,怎么着吧?”他说着就把手往我衣服里伸。


一百一十三
  “我能把你怎么着啊?你是家长,你喊一声,我们动都不敢动的!”一把拔出他乱探的魔爪,笑着看他。
  “女人,你就不能温柔点吗?”他把我的两只胳膊抓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强行打开了我的衣襟,头埋在我胸上再不肯抬起。
  ……
  早上醒来的时候,总是浑身酸痛,眼前闪着好多星星,下地时,腿都在打抖。唉,纵欲的结果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知道他已经很克制、很小心的了,但仍是有些吃不消他。知道他已醒来,打来热水,小心给他擦着脸。
  “起床了啊,你不是要去给人家送虫草吗?起来吃点东西去吧!”
  “你不想我陪你?”他睁开眼睛,沉着一张脸,那样子……那样子……像耍赖的朗结!
  “起来吧。今天我不用你陪了,我要陪欧珠舅舅去医院看检查结果。”我哄着他,把桌上的手机拿过来,“怎么开的?”
  “按那个,红色的!”
  照他说的按住红键,屏幕果然亮了。正要放回去,没曾想它突然唱起歌来,吓得我手一抖就扔在了地上,盯着它大叫:“它响了,它响了……”
  嘉措好笑地看着我:“女人,它是手机,不是魔鬼!”他把我再一次扯进怀里,“你太可爱了,没想到你这个野女人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正想反驳他的话,哪知他根本不容我开口,就已经吻了上来。他一边吻着我,一边伸手到地上捡起那个仍唱个不停的东西,眯着眼看了一下,却并没接。
  “怎么?”终于挣脱他的魔爪,爬了起来,拉好衣服,问他。
  “找我喝酒的!”他说。
  跟欧珠舅舅从医院出来,心情有些郁闷。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好,严重胃溃疡。我不懂什么是胃溃疡,但是医生说他胃里烂了我却是懂的。“不能再喝酒了,再喝酒你的胃就完了!”那个汉族医生再三叮嘱着,然后叫我们去交五千块钱,说要住院。
  “五千啊,医生,我没有这么多钱?”欧珠舅舅看着手上的单子,愁眉苦脸的。
  “你这病不住院很危险的,你可要想好了!”医生说。
  我问要不要打电话回去,叫宇琼来一下。宇琼是嘉措的四弟,过继给了没儿子的欧珠舅舅以支撑门户。舅舅说不用,宇琼来了家里没有男人是不行的。他不愿住院,说也住不起,只叫医生开了些药,我们拿着回了住处。
  去他的嘉措,姑奶奶我不高兴了,姑奶奶我不愿意这么玩了。把那些藏文书本、磁带扔进垃圾桶,洗了个澡,找出件低胸的黑色T恤,配上铅笔牛仔裤,棕色靴,用电发棒把头发卷出大大的波浪,化了一个妩媚的妆,镜中人成熟性感,嘟起嘴吹了一个飞吻,对于自己的魅力,一向是自信的。
  打电话给一航,响了一声那人就接了。大声说回来后到处找你,你在哪儿?
  来接我吧,想出去玩。
  在哪儿?
  在……你在大昭寺广场等我。
  挂了电话,拎起包关上门就往外跑。几天没见阳光了,都快忘了走在太阳下的感觉。仙足岛前面的小河里有几个藏族妇女在洗衣服,几个小孩儿在玩打水的游戏。
  对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微笑,展示自己的愉悦心情。路过小超市时,还买了一盒本地产的牦牛酸奶,一边喝一边往前走。
  从我住的地方到大昭寺广场不过十来分钟,我整整晃了三十分钟才到。故意的,让他等我。这些日子等人已经等烦了,让别人等等我吧。一直知道男人是不能惯的,只是有时会忘了自己订下的信条,所以自认倒霉。所幸的是,自己见事不妙还会觉悟,觉悟后便会立即改正,所以才能有今日的好好快快乐乐地走在阳光下。


一百一十四
  见到一航的车,见他俯在车窗上,微笑着看我走近。
  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上。他说,好好,穿成这样成心引诱我犯罪。
  我用麻布裹起来,你想犯还是会犯。我媚态横生的,如此说。
  同意。咱们是去我那儿呢还是另外哪里?
  想什么呢,大白天的。咱们去夺底沟逛逛吧,听说那条沟很美,还没去过呢。
  你说了算。
  他发动车子,一踩油门,车子慢慢倒了出来,往北郊驶去。
  我们从总医院旁边的土路进去,房屋越来越少,到处是层层的农田,有云雀在地里觅秋后的残秣。一航把车停在路边,拉着我向农田走去。鸟儿见到我们,如果不是太近,倒是并不怕的。高兴了,挣开他的手,挥着双臂,“呀呀”喊着向鸟儿冲了过去,惊得它们“轰”的一声飞起,便“咯咯”娇笑个不停。
  一航今天一身米色便装,悠闲地坐在田埂上,看着我温和地笑,那眼神里的宠爱,让我想起父亲。在我幼时,每每调皮捣蛋,父亲总是这样看着我,仿佛我不是浑身泥土的脏小孩,而是他永远的天使。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把手插在他胳膊里,一起对着层层的青稞地。这样的情景,让我感觉很温暖,很贴心。
  如果这样能终老,该多好!
  你出去旅游了吗?靠在他肩上,如老情人般地随意聊着。
  办点事,我父亲的事。
  你父亲也在西藏待过啊?
  确切地说,他是我养父,在西藏当过兵,还在阿里待了很多年。他是个医生,我是他从雪崩中救下的孤儿。
  你没有亲生父母啊?
  雪崩时父母一起被埋。
  哦,可怜的孩子。我拍着他的脸,如母一般。
  可怜?一航转头看我,微笑着,儒雅地。有什么可怜的?我养父很爱我,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把所有的心血都花费在了我身上,比起同龄人来,我是最幸福的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老人家走得太早了,我想回报他都找不到机会。一航低垂着头,有些伤感的样子。
  把手放入他的手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慢慢地,我再度跟一航变得亲近起来。嘉措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叫上他出游。曾经问过他的工作,他笑着说有人打理担心什么,养活你这妖精还是没问题的。一航从没问过我关于嘉措的事,这一点令我感激。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永远不会让女人为难。喜欢跟他在一起时像个孩子般的无忧无虑。他如父亲般的宠爱,是我一直盼着一直需要着的。
  嘉措是我的情人,我觉得“情人”这个词定位还是比较准确的。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激动、狂野,总能激起我内心深处本能的欲望,那是一种不顾一切、无所顾忌的肉体纠缠,如在天堂和地狱间穿梭的感觉。
  嘉措让我像个女人,一航让我像个孩子。
  每次午夜醒来都想,如能把这两个男人合二为一,该有多好!如此一想完便“啐”了自己一口:贪心鬼女色魔下辈子要下地狱的。
  老板打来电话,说把这周的工作发到我邮箱里了让我看一下,做好后传回去即可,相信我的能力等等便挂了。
  想着晚上跟嘉措商量一下,病总是得治的。
  下午没事,我去转八廓。
  这条千年的古经道,内地人叫八廓街。对我们来说,它不是街,是朝佛的路,八廓的意思是中圈。过去奶奶曾跟我讲过,拉萨共有三条转经道。绕着江苏路、二环路转一圈,是外圈,叫林廓;中圈就是这条围着大昭寺的青石板路;而廊廓,即内圈,是大昭寺内围着释迦牟尼殿转圈。我手持经筒,绕着八廓慢慢转着,一边转一边念着观音菩萨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慢慢地走着,碰到磕头的还给他们些零钱。


一百一十五
  转经,无所谓起点终点,只要是顺着时针的方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你可以在任何一点切入,所以有时我也转到那些古迹里看看。
  大昭寺的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朗孜厦,进去逛了一圈。看到牌子上介绍,说是朗孜厦本是堆龙朗孜庄园在拉萨的驻地,后被噶厦政府收作拉萨市政府办公室。一楼关押犯人,二楼办公。过去,这里每天都会传出犯人的惨叫声。西藏和平解放后,该处废弃。2004年,朗孜厦经过维修对外开放。
  朗孜厦往前拐过弯,从右边的巷子进去,就到了大昭寺的东门。这个门,过去举行传召###时,只供色拉寺的僧人出入,所以有“色拉寺后门”之说,门的左边就是木如寺。传说大昭寺建成后,在它周围又建了六座神庙,分别是:木如、嘎如、嘎瓦、嘎瓦畏、参康、参康塔玛。今天,这六座神庙只有木如寺还在。
  从木如寺出来,往前走不到两百米,左面拐角处有座两层楼的黄房子,即玛吉阿米甜茶馆。我曾经在一张废报纸上看过关于这个甜茶馆的介绍,说玛吉阿米甜茶馆是六世###仓央嘉措约会情人的地方,挺有意思的故事。
  走过玛吉阿米,转经道改向西。再拐一个弯,就转了一圈了。
  我如此转了五圈,最后停在大昭寺门口,看到很多人在磕长头,便想着哪一天空闲的时候,一定也要过来磕两百个。
  没有进大昭寺去,因为中午吃的面条,放了大蒜。从小奶奶就告诫我,吃了大蒜和葱等刺鼻气味的食物,是不能到佛祖跟前的,我一直记着,虽然我不常拜佛,但这些起码的规矩自己还是遵守的。我回转了身,恋恋不舍地出了广场,在一个卖酥油的店子门前居然碰到琼宗,我们大喜,抱在一起又跳又笑。我叫她别买了,到我那儿去拿,我从老家带了很多来。
  “那当然好啊,卓嘎,你都不知道,我想死家里的酥油茶了。拉萨的酥油我吃不惯,太假了,加了土豆粉在里面!”
  “现在知道家好了吧?”我笑着,拉着她的胳膊说:“走吧,我带了多的,送你一块。”
  我们俩从北边一条小巷道进去,走不多远,见前面一堆人围着在吵架,有人在用我家乡的话骂人,中间夹着一个汉族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
  “去看看!”我说着就要过去。
  琼宗拉住我,说:“别去,卓嘎,那是小商贩在强卖东西,这一带经常发生这种事,你管不了的。”
  “看个热闹嘛!”我笑着说。
  “还是别看了,你不知道,游客如果不买的话,他们就强硬地逼着游客买。咱们走吧。”
  “这么不讲道理?”我看着琼宗,却听那边吵得越来越厉害,转身隐隐约约看见穿藏袍的女人抓着那汉族女人的包不放,用藏话喊着:“你看了就要买,不买就别想走!”周围一片嘘声。
  实在看不下去了?凭什么呀?人家看了你的东西就要买?我在老家时,就经常在汉族的商店里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手镯、项链,还试来试去,人家也没强行要我买呀。跟琼宗说一声:“你在这儿等我!”便甩开了她的手,走过去大喊一声:“干什么?要抢东西吗?”
  那一帮人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其间拉人家包的女人恶狠狠对我说:“跟你没关系,少管!”
  “人家看了你东西就得买?我看了你这人,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走啊?”我走到她面前,对视着她。
  “你是不是藏族人啦?怎么帮汉族人说话?”


一百一十六
  “藏族人就可以不讲理吗?”见她还抓着人家的包不放,便扯住她胳膊拖了一把,“放开她!”
  她被我拖得一踉跄,只能放开汉族女子,我迅速把她挡在了背后。
  旁边一个女人大概是她姐妹,俩人对着我大骂,掏出刀子就要冲过来。
  “哼,你以为我怕你吗?”还没等她们冲上来两步,我就掏出了胸前的鞭子,“啪”的一声打在前面女人的手腕上,刀子掉落在地。
  看热闹的人顿时傻了。
  ……
  我哈哈大笑,看着那两个女人。“你以为有了刀就厉害吗?吓唬别人可以,对我,哼……”
  旁边出来个男人帮那女人捡起刀,说:“算了,看她的样子刚从牧区来的,什么也不懂。走吧走吧……”
  “从牧区来的怎么了?从牧区来的比你矮吗?”我不服气地盯着那个男人,手上的鞭子便握紧了。
  “阿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才从牧区来的,你走吧!”
  “雄鹰一样的大男人,怎么却长了个老鼠的胆!”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拉着身后的女人向琼宗走去。
  没想琼宗看到我身边的女人,眼睛瞪了老大。“好……好……好好,怎么是你?”
  好好。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很漂亮的一个汉族女人。一路上我都在瞄她的衣服,胸部露了那么一大块,也不怕冷吗?跟琼宗开玩笑说,琼宗要是敢穿成这样回村走一趟,她爸不把她赶出去才怪呢。不过,好好这样穿着确实好看,像……像……电视上看到的美人那样。
  好好说她本来是想去冲赛康批发市场逛逛,哪知到了巷子里时,见到一尊旧菩萨,便蹲下看了看,人家就要她买,还要一万块钱。身上没那么多,给了两百,那人不依,拉着她不让走,还用刀威胁说要么给钱,要么流血。一会儿围了好大一堆人,都在帮那女人说话,自己吓坏了,幸好她们来了。
  “一个人不要走那些巷子,特别是像你这样,一看就是游客。那些人专门敲诈游客的,他们就是敲一个算一个的。”琼宗对她说。
  我们原本是要送好好回去的,她说不用,送她到人多的江苏路就行了。约好第二天一起转八廓,我们就从原路回了冲赛康。
  此时我才知道,琼宗到了拉萨后,在一家甜茶馆帮忙时碰到了仁钦,俩人好上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琼宗逃来逃去的,最终还是没逃过“缘”这个字,命中注定的相遇,不是人为改变得了的。只是所谓“缘分”,有了“缘”还得有“分”才算圆满,琼宗和仁钦会有“分”吗?我有些担心,未来迎接他们的,可能是更大的风暴。
  我们一路上聊着好好、聊着仁钦,到家时,见嘉措已经回来了,正跟一个白衣白裳的汉族女子说话。见到琼宗,嘉措倒并不吃惊,他招呼着琼宗坐下。
  “莲,她就是卓嘎,我老家的女人,那是她的朋友琼宗。”嘉措用拉萨藏语给我们作的介绍,“卓嘎,这是我的朋友莲,她以前去过我们家,听说你来了,特意来看你。”
  莲能听懂藏话,这让我吃惊。对她笑着,过去倒了一杯清茶过来,放在她面前。
  嘉措说:“酥油茶吧,她能喝酥油茶!”
  这又让我感到意外。很多外地人到拉萨后,都不习惯酥油茶的味道。我拿了三个杯子过来,给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酥油茶后,侧身靠在藏柜边,打量着莲。
  跟好好比起来,莲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美。沉静、温柔,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特别是她看人的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能把你看穿似的。


一百一十七
  “卓嘎啦,刚才听你们上楼时说救了什么汉族女人,怎么回事?”莲用的是藏语中的敬语,我再一次瞪大了眼。因为在我的老家,除了奶奶,我很少听人说敬语,人们说话的口气都直接,比如吃就是吃,喝就是喝,连个“请”字都不带的。只有在一些特别有学问的大喇嘛那里,才能听到这么谦和的口气,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了。
  “我们回来时,碰到几个康巴人在强卖东西,卓嘎看不下去,打了其中一个人一鞭,帮了那个女人,结果发现是我认识的一个汉族朋友,叫好好。”琼宗这么回答。
  “好好……”
  “好好……”
  莲和嘉措同声惊呼。
  “很特别,是吧?她就是叫好好,很漂亮的,个子到我这儿。”我比画着自己的肩膀。
  “你们也认识好好吗?”琼宗抬起头,看着莲和嘉措。
  “我认识,她是我朋友!”莲微笑着回答,“拉萨就这么大的地方,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嘉措什么都没说,提起壶自己倒茶。
  “我们还约了明天傍晚去转八廓呢!”我说,“要不,莲,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去不了,明天有事呢。对了,卓嘎,我给你带了套衣服,不知你喜欢不喜欢?”莲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套米色的丝绵衣裤,上面有很漂亮的绣花,她说:“朋友从尼泊尔回来时带的,太长了,我穿不了,听嘉措说了你的个子,想着你可能合适,就带来了。”
  我接过,打开比了一下,长短正合身。“谢谢你!可是我没什么东西送你啊?”
  “你不用送我啥,再说,这衣服我真的穿不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让人觉得很温馨。
  我喜欢上了莲,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想了一下,便说:“莲,我想起来了,有样东西你肯定喜欢。”我转身进了屋,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拿出来递给她。
  莲接过,打开裹着的黄绸,立即惊呼:“海螺化石……”
  “放牧时捡的,看着挺好玩,一直带着。今天转八廓时,我看见那些摊子有卖化石的,不过好多都是假的。”
  “谢谢谢谢……”莲连声地谢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海螺,看得出她确实喜欢这玩意儿。
  “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多捡点,托人带给你。”我也笑了。
  正说着,莲的电话响了,她到门外去接的。不一会回来说:“卓嘎、嘉措,我要走了,一个朋友有点事叫我过去!”
  我们送莲到街上,嘉措给她打了一辆车。
  仁钦来接的琼宗,聊了一会儿他们才走。我和嘉措在楼下的汉族餐馆随便吃了点,特意给欧珠舅舅要了稀饭端回去。跟他说了舅舅的病,他也叹着气,说:“都是喝酒喝的!”说叫我不要担心,钱的事他会有办法的。他这么说我很高兴,医生说过欧珠舅舅的病不能拖下去。
  朗结十点左右回来了一趟,到我门口看了一眼,见嘉措跟我有说有笑的,脸马上沉了下去。我问他:“吃饭了没?要不要我去楼下给你买点?”他装着没听见似的,一甩门走了。
  “脾气越来越大了,别管他,牦牛一样!”嘉措听见门响,出来看了看,又进去了。
  “你呀,就不能让让他啊?”我拧了条湿毛巾递给他。
  “什么都可以让,这事不行!”他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用毛巾狠狠地抹着脸和脖子,好像跟自己使气似的。
  “你是大哥,又是家长……”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抢过话头:“我是男人!”
  “好好好,你是男人!”看他的脸瞬间阴郁下来,也有些不忍。有什么办法啊,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身子一颗心。如能分开,我是宁可分开的,一人一份,是不是就不这样为难了?


一百一十八
  出去打了水给他洗脚。这几天听他说起生意的不容易,特别是冬天,没有游客,虫草也不好卖。他说他想多挣点钱,过年的时候给扎西买辆摩托车,现在牧区开始兴起骑摩托放牧,方便又快捷。
  很心疼他,家中就他一人在外面挣钱,家乡来了亲戚都是他接待着,回去时还要贴上路费,现在又加上朗结,负担也是不轻的。这次来时我就想好了,要尽可能对他好些,三个男人,欠他最多。我细心地给他按摩着脚底,听藏医说,脚底跟人的器官相连,经常按摩会有好处的。
  他半闭着眼,靠在被子上,一动不动。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看了一下,便关掉了。
  没有问他为什么,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想来他是自己会处理好的。
  倒完水回来,靠在他身边,见他眼角有泪痕,心疼地抱着他的头。“怎么了?嘉措,你别这样,啊……不让就不让了,我又没怪你……”
  “卓嘎……卓嘎……”他突然搂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怀里,传出压抑的哽咽声。
  “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跟你一样。但是我们没办法啊……”搂着他,把脸贴在他的头上。突然间,泪珠就这么下来了,一颗颗地滚落着,瞬间浸湿了他的头发。
  此身此心,多想就伴他一人,不管天涯海角,生生相随,永不分离。但是,我能吗?我有权利这么做吗?打破现在的格局,让一切重新来过?我和嘉措在一起,把扎西和朗结陷于痛苦的深渊?把公婆陷于人们的冷嘲热讽之中?还有我的母亲,如果我这么做了,人们又会怎样骂她“生女不教”呢?……
  在那个层层封闭的大山里,口水是真能淹死人的啊。
  抱着他,柔肠寸断!如果我的死能让这一切平静,能让我不再为难,我愿意放弃……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洗头,莲早早地来了,说上午没事,想去色拉寺转转,问我能不能陪她。
  “好啊,你等我洗完头!”我笑着答应。
  莲提起壶帮我冲头,说:“卓嘎,你的头发这么长,也不分叉,是怎么保养的?”
  “我们的头发都是这样啊。哪里像你们城里人,还专门保养头发!”我用毛巾搓着湿发,披散开来,满背都是,已到膝盖窝处。
  “真长,又黑又亮,羡慕!”莲帮我梳着。
  “从小就没剪发的习惯,小时候每次洗后阿妈都给我抹上酥油编成很多小辫子,可以管好久,很长时间都不用梳头。”
  “你是拿酥油当润发油膏使啊!”她笑着说。
  “润发油膏是什么东西?” “也是我们抹头发的,不过一会儿就洗掉,不像你们,把酥油抹在头上要管到下次洗头。”
  “很好的东西吗?”我好奇。
  “好谈不上,价格倒是挺贵的。”
  “那还用它干什么?”我不明白了,又不是好东西,还花钱去弄。
  “安慰自己啊,以为用了就能有你这么好的头发!”她把我头发绕在手指上玩着。
  我站起来,看了看太阳,一时间这头发看来还晒不干。怎么办?
  “卓嘎,你真漂亮!”莲看着我,突然说,“这样好不好,你今天也别穿藏装了,穿上我昨天送你的衣服,头发嘛?就这么披着,喏,就像我这样!”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我还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更别说披头发了。看她的样子,没有任何饰物,也一样漂亮,有些心动,但迟疑,嘉措会不会骂我啊?
  “试试吗?反正又不是在你老家,没人会笑话你的,我保证嘉措会喜欢。”她冲我眨着眼,看穿了我的心事。


一百一十九
  “嗯……”我点着头。
  于是她拉着我一起上楼,嘉措正在跟欧珠舅舅说话,见到莲,招呼她过去坐。
  莲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快去换。
  进了屋,我拿出那套白色衣裤,摘下手表和所有的首饰,脱掉藏袍,想了下,先穿了一套保暖内衣,拉萨虽说没老家那么冷,但毕竟也是冬天了。再把那衣服套在外面,很宽松,倒看不出有身孕的样子,衣料很薄,有点别扭,但轻盈。
  用梳子把头发梳了梳,如果不梳成辫子,是不是太长了,看着圆镜中的自己,眼睛黑亮黑亮的,眉毛粗粗的。这眉怎么长的,一点不像个女人,像人家莲的那眉多好啊,淡淡的、长长的,那才像女人的样子嘛!有点迟疑。站在小窗透进来的光线下,上下打量着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出那道门。
  这时莲和嘉措突然进来,看他瞪大了眼不说话的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马上换掉,马上啊!”有些慌乱,以为他不喜欢,转身就要拿自己的衣服。
  “不用换了!”他说。
  莲过来抱住我,说:“卓嘎,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
  “真的……不用换?”我再一次看着嘉措,轻声问。
  他点点头,转身出去。
  临出门时,莲转身对嘉措说:“你找了个宝,自己难道不知道吗?”然后拉着我下楼,到了街上,我这才长长出了口气,终于可以笑出来了。我这个女人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嘉措,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初会情人一般,总是患得患失。
  路过措美林时,莲非要给我买双尼泊尔的软皮鞋,听了她的,反正这么一弄,我是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那个上午,让我和莲成了姐妹。与其说是我陪她,不如说她陪我来得正确。在色拉寺,我们俩一间殿堂一间殿堂地拜着,匍匐在见到的任何一尊菩萨脚下。莲很安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她也拜佛,也转经,也点酥油灯……跟她在一起,我感觉不到异族之间的差异。
  当我们坐在色拉寺大殿外的阶梯上休息时,莲突然拿出电话说:“卓嘎啦,给扎西打个电话吧,说我问他好!”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这时候可能找不到他的!”我看着天上的太阳,有些迟疑。此时他应该在家忙着吧?
  “你试试吧,说不准他就在呢!”她说。
  我无言地接过,拨了村里商店的号码,响了一声就传来扎西急切的声音。“卓嘎,卓嘎吗?我是扎西……”
  “扎西,是我!”我看了莲一眼,说。
  “昨晚莲说你今天会打电话来的,我一直等着,黑鹰也在。黑鹰,你给卓嘎叫两声,让她知道你也在,快点啊,你快叫啊,再不叫我踢你啊……”然后话筒里传来黑鹰厚实的“汪汪”声。
  “你听见了吧?卓嘎,它叫了!”扎西兴奋地说。
  “听见了,扎西,我听见了!”我哽咽着,泪水“哗哗”流了下来。
  “你别哭呀,卓嘎,我们都很好的,阿爸阿妈很好,我也很好,牛羊很好、黑鹰也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黑鹰天天去公路上等你,我拖都拖不住!”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扎西,我很好,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此时的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你怀着孩子啊,他们又不晓得照顾你,你还是早点回来吧!”扎西的声音带着哭腔。
  “扎西,你别这样,我真的……真的……很好啊,你别难过了,我很快就回去了……”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只知道哭,拿着电话的手抖个不停。

一百二十
  莲拿过电话,“扎西,你别这样,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好的,我会照顾她的,你放心吧,我会让她定时打电话给你,挂了啊?”
  莲挂了电话,掏出纸巾递给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我就这样被那个从天而降的阳光般的女人救了。
  看到她一鞭挥过去,那个刚才还嚣张地拖着我包要钱的女人捂着手腕直叫唤,心里那个乐呀,心花朵朵开。
  琼宗告诉我她叫卓嘎,是她的老乡。看到她那一身华丽的康巴服饰,两眼冒绿光。心里想着得叫嘉措给我整一身来穿穿,实在是太漂亮了。想想自己穿这么一身琳琅满目的宝贝在王府井晃荡,回头率应该是天文数字吧?
  卓嘎很爱笑,说着说着就大笑开来。她的笑能传染,在阳光下,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笑声仿佛可以穿越时空一般,让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她俩把我送到了江苏路上才回去,约好了明天傍晚跟她们一块去转经。
  在见到了这么一个女人之后,今晚,不再想找任何一个男人。
  回到那间十来平米的小屋,把地上的垃圾扫拢,放进袋子里,看看地下的汤渍,又用拖把拖了拖,还把被子叠了、把桌上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收进包里,打开窗帘,透进一室阳光。
  这样的温暖明亮,如卓嘎的笑一般。
  突然间气馁,坐在地上,不知干什么好。
  抱着膝呆了一会儿,站起,找了件厚实保守的衣服换上,拿了外套去到拉萨河边,坐在鹅卵石的堤岸上,看着水流出神。
  看夕阳把天边慢慢染红,对面的山峦渐渐变黑。打电话给莲,说自己在拉萨河边不想活了,又没勇气跳下去你能不能来推我一把?
  半小时后,那女人披着一身晚霞来到我身边。也如我这般坐在地上,看那河水永不变化地流,看那黄鸭在水里成双成对,有时,它们还把自己倒栽在水里,屁股朝天觅食。
  说吧,想干什么?久久,莲说话了。
  什么都不干,就想这么坐下去。
  ……
  知道吗莲,我今天碰到一个叫卓嘎的康巴女人,她不戴帽子,不怕太阳晒,脸上没有化妆品,那笑声……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那么阳光!
  你也可以这样的,只要你愿意。
  我能那样吗?不戴帽子我怕晒黑,不化妆我没法出门,不敢那么笑,怕人家笑话我牙齿……
  根本的问题,你还是打不开心里的结。你习惯了蜗牛的生活,怕把自己放在阳光下。
  我是吗?
  想听我说实话吗?
  你说。
  你爱嘉措,但是又不愿意放弃卓一航,因为这两个男人,各自具备了你梦想中理想男人的一部分。你很矛盾,有了这个又想要那个,有了那个又想要这个,即使把嘉措和卓一航合二为一了,你也不一定会满意。好好,如果你不让自己的心安定,你的身体就永远不会安定的。表面上你说想让自己的身心属于一个人,实际上你内心根本不想,你觉得你爱嘉措吗?怎么爱的?天天坐在房间等他拿吃的回来?好好,爱不是一个字,不是说说就行的。它需要行动、需要具体的形式,你用了什么行动?就好奇地学了几天藏文字母?就能说爱他?还有卓一航,你爱他吗?用什么爱的?你的爱有内容吗?……
  莲,你能不能不这样一针见血?我讨厌你把什么都说穿,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我突然发火了,猛然站了起来。叫你来,是想有个人说说话,不是让你来教我怎么生活的。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7 19: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二十一
  她没动,只侧身看着我,不说话,永远一副天塌下来面不改色的表情。
  我真是有些怕了她的眼睛,怕了她这个淡然的样子,在她眼里,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般无所保留。
  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小屋,“砰”的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如扔一只破麻袋一般扔在床上。打了个电话给嘉措,没人接,抓起枕头狠狠摔在地上。这个臭男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常常玩失踪。去他的吧,我凭什么还要找他?凭什么还要想他?我就这么贱啊?起来拎起包,打电话给一航说我要过来你来接我吧。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航不在,桌上留有纸条。好好,我出去办点事,桌上有吃的。
  想起跟卓嘎她们的约会,便吃了点饼干、喝了两盒奶,梳洗后精心地装扮起来。出门发现天还是那个天,云也还是那朵云。
  到了大昭寺门口,坐在青石板上,看着那些虔诚的起起落落磕长头的人。
  快六点的时候,逆光中走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发及膝,衣袂飘飘,阳光穿透了她的衣衫,隐隐约约勾勒出身体的曲线。
  那一刻,真的很美。
  正在出神地欣赏着,没想到她们直直朝我走了过来。此时方看清,原来是琼宗和卓嘎。
  你怎么不穿藏装了?我笑着问她,琼宗给我们翻译。
  一个汉族朋友送我的,挺喜欢,就穿了来。
  没你的衣服好看。我直言道。
  他们说好看啊。卓嘎倒是天真,笑起来很单纯。
  他们没欣赏水平。我说。
  ……
  我们就这么聊着,跟着人流转了五圈,看看已经天黑,我便请她们去玛吉阿米喝茶,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很多东西:牛排、牛柳、蛋糕、面包、沙拉、水果拼盘等等,摆了一桌子。
  教她们怎样用刀叉、怎么切牛排,听她俩把盘子碰得叮当作响,惹得一边的老外直侧目,便不再管她们。打电话问一航吃饭没,没吃就过来,我们在玛吉阿米。
  一航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叫侍应生收了桌子,重新上了咖啡,教她俩放糖放奶,像我这样用勺子慢慢搅,端起小口喝了一点,香浓润滑。卓嘎喝了一口,却皱着眉头,仿佛那是一杯毒药。
  转头见一航玩味地看我,然后向侍应生要了一杯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卓嘎面前,温和地对她笑笑,端走了她的咖啡。
  当卓嘎抬头对他感激地笑时,我看到一航的眼里有一会儿迷失。
  什么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此时方明白了。
  很多长途客车都是晚上才出发。我便早早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车站,正好有一辆去藏东的卧铺客车还剩最后一个铺位。我买了票,上车后爬到最后一张铺上。
  公公打电话说我阿妈死了,叫我赶紧回去。知道阿妈的身体不好,但是突然间就……突然间就上天了吗?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阿妈死了?我的阿妈死了吗?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吗?甚至都等不到她唯一的女儿生下孩子?她不是说过要等我生下孩子,帮我带孩子的吗?阿妈啊,你走得如此匆忙,这是为何啊?
  我不想让自己哭,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流。
  本来是想让他们兄弟中的一个人送我的。朗结在生气,一听我的声音就吼:“你不是只要他吗?找我干什么?”就挂了电话。给嘉措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说的汉语我听不懂,再打就不通了。
  不能耽误啊,早些赶回去,也许还能见阿妈最后一面。我跟欧珠舅舅说了一声,让他转告嘉措和朗结我先回去了。我身上只留了路费,把多余的钱全留给了舅舅,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治病,便出了门。


一百二十二
  泪水不停地流着,止都止不住。
  一个人,一颗心,痛到了极点。
  在过一座雪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应该带一块毯子的。西藏昼夜的温差太大了,深夜真的很冷,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身上就像压了石头一般,闷得喘不过气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哭,怕影响了周围的人。
  一千多公里的路,对我来说没有白天黑夜。到一个小县城时,我下去吃了碗面条。没有饿的感觉,只是眼睛很痛,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想控制自己不去想阿妈,不去想嘉措的电话,但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阿妈的画面,出现嘉措手机里传来的女声……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想着想着腹部就一阵抽搐。我把被子叠成两层,捂在肚子上。腿可以冷着、胳膊可以冻着,但我的孩子不能冻啊!他还那么小,那么柔弱,他还离不开我身体的护佑,阿妈的子宫才是他唯一安全的住所啊。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地顺时针抚摸着小腹,抚摸着躁动不安的宝贝。他也许意识到了妈妈的不安吧,这几天动得越来越厉害,就连晚上也不停歇。特别是过怒江河谷时,山路不好,上下颠得厉害,加之又冷,他就更不安分了。
  只要醒着,我就不停地念六字真言。偶尔睡一会儿,总梦见阿妈牵着一个孩子越走越远,我大声地喊着阿妈,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却怎么都追不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只有绝望地哭泣。
  这黑夜啊,你快些过去吧!只要有了太阳,我的宝贝就不会冻着。车轮啊,你快些滚动吧!只要到了家,我的宝贝就有热水喝、有温暖的被子盖!
  第四个晚上,车子坏在河谷里。司机让所有人下车,一起把车子推到前面弯道边的空地上,还说今晚走不了了,得等到明天来人救援,旁边有个道班的空房子,能略避风寒。其他人都先后下车跟着司机走了,车里越来越冷,像冰窖一样,我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腿脚,不敢再待在车上,不然我的孩子会冻坏的。下了车,看了看山势,知道这里离我家也就三十来公里。
  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山头。群山隐隐约约的,山石狰狞。崖下传来江水撞击岩石的声音,如野兽嘶吼一般,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
  脚下是砂石路面,高低不平。伴着月光,我小心地走着,尽量避开大的鹅卵石。双腿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我怕自己摔倒了。自己摔伤倒是不要紧的,肚子里的孩子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走到那间土房子前看了看,门和窗户都已损坏,应该是个弃置不用的老道班。
  小腹开始胀痛,感觉两腿间有一股细细的热流出来,心里特别慌乱、特别害怕,就像掉到了半悬崖上的感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伴着月光,我走进了土房里,只见里面挤满了人,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无奈只能出来,躲到背风的一面,靠着墙坐下。
  腿间的热流越来越大,小腹痛如刀绞,整个肚子都像要翻出来一般。江水雷鸣般地吼着,一刻也不停歇,两边隐隐约约的大山仿佛都在向自己挤压而来……
  看着山尖上那一弯冷月,深邃而遥远。冷风在河谷里打着旋地呼啸,这夜啊,怎么显得那么哀伤凄凉。不知不觉,已经又泪水涟涟,说过不哭了的,但就是止不住地想流泪。今夜,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要结束于此了?阿妈是不是还没走远?你会不会等卓嘎一程?让我带了孩子随你而去吧。阿妈,有你疼着、有你护着,我们不会孤单。天上不会再有泪吧?不会再让我哭吧?阿妈啊,如果有来生,我不嫁人了好不好啊?……


一百二十三
  感觉到身下的氆氇全湿了,大腿间凉凉的,寒意直达心底,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这深夜的大山里,明知自己的孩子在生死线上挣扎,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紧紧地靠着土墙,看着我和孩子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流失。流吧,流尽吧,让我早些走,也许还能赶上阿妈的脚步。我望着星空,满天的星斗,如我出嫁的那个晚上。那晚我也是这么绝望着的,也是这般害怕这般伤心着的。然后呢,还是有过美好的日子的。我想起了自己的三个男人,点点滴滴一一掠过。嘉措,我的家长,他的名字是大海的意思,喜欢他如海一般的性格,气势磅礴控制一切的霸王作风;朗结,我的小男人,活泼开朗有时又如孩子般的无赖;扎西……想起他时,心里有一丝温暖,他总是不爱说话、整天默默地干活,真如一头听话的牦牛……
  别了,我的男人们!别了,我的亲人!但愿来生我们不再相聚,让这缘就结束在今生吧。
  感觉身体的水分好像流干了,我稍稍动了一下,两腿间有个东西滑了出来,我不敢去想那是什么。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害怕得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收紧双腿。
  那不是我的孩子,对吧?肯定不是的,我的孩子没有这么脆弱,我还要带着他去天堂的,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我呢?
  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想我是要走了,离开这无边的寒冷和无尽的黑暗,天堂的大门已经徐徐向我打开……
  “卓嘎,卓嘎,你在哪里?卓嘎……”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侧耳听了听,除了江水的怒吼和呼啸的寒风外,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会有人叫我。
  接着两声雄浑的獒叫,破空而来,仿佛我的黑鹰一般。黑鹰,我一激灵醒了过来,那是黑鹰的声音,我从小养大的藏獒,它的每一次变声我都记在心里,什么时候叫出什么样的声音,不用细听就能分辨出。
  “卓嘎,卓嘎……”突然,我反应过来了,真的有人在叫我,扎西,那是我的扎西啊……
  我两手撑地,想站立起来,但力不从心。我在这里啊,扎西,我在这里。心里这么想着,就是发不出声来。
  一个黑黑的如牛犊一般的家伙突然窜到我面前,急切地上下嗅着我,“汪汪”狂叫着,星空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马蹄的节奏跃动,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看见自己躺在了那间熟悉的小屋里,温暖踏实。扎西在身边,正在用石头砸什么东西,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抽着鼻子。
  “扎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猛地抬起头,只见他满脸是泪,他起身忙用衣袖擦去眼泪,挤出了笑容。
  “你醒了?咱们吃药吧!”他把刚才砸的纸包打开,原来是藏药。他小心地把药倒在勺子里,在上面倒了一点开水,然后扶起我,喂进我嘴里。
  味道有点腥,“这是什么药?”我问。
  “仁青常觉,医生说活血化淤的。”他放下勺子,把开水递到我嘴边,看我喝了两口咽下药,这才放下碗。
  “回来还什么都没吃呢。来吧,吃点东西,这是阿妈给你熬的。”他端起碗,舀了一勺喂给我,甜甜的,有酒的味道。
  我拿过勺子,自己舀着吃。这是一碗用红糖和奶渣、青稞酒一起熬成的糊糊,可以补气血,我们这儿生完孩子的女人都吃这个。
  孩子?我突然反应过来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扎西,孩子没了!”


一百二十四
  “只要你没事就好!”扎西给我抹去眼泪,“不准哭了,你的眼睛已经肿了好大。好好把这碗糊糊吃完。”
  “嗯……”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老人们都在,怎能让他们担心?我飞快地把那一碗糊糊喝完,掀开被子下了地。
  “明天再去吧,不急在这一天。”扎西说。他懂我的,他知道我要干吗。这么一想眼泪便又上来了,我尽量抑制住。
  “我没事了,你陪我去吧。阿妈……她还在等我!”
  “你……”扎西看着我的脸,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穿好衣服,既不梳洗也不打扮。我们这儿的规矩,老人去世,直系亲属四十九天内不梳头、不穿新衣服、不唱歌、不跳舞,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
  身上淋漓不尽,每迈一步都感觉如挪动一座山那么困难,但我仍打起精神挪出了房门,见公公婆婆坐在天井的另一头,正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我,他们站起身来,忧伤地对着我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不能让老人担心啊!我像平时一样地笑着,说:“我要回去一趟,家里的事情就麻烦阿爸阿妈了。”老人点着头,送我到楼下。临出发时,婆婆突然抱住我说:“卓嘎,我们对不起你!”话音未落,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没什么,阿妈,今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走了。”我强装笑颜,安慰地搂了一下她。然后在扎西的帮助下我翻身上马,踏上了奔丧之路。
  我这样的情况,如果在内地,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记得在电视里看过,内地女人如果发生我这样的情况都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家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在我们这儿却不一样,别说流产,就是生孩子,因怕给家里带来血光之灾,临产时女人都到野外去生,生完后自己处理脐带,然后抱着孩子回来,喝上一碗用红糖、奶渣、青稞酒熬的糊糊后,该下地下地该放牧放牧。自古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的生命跟男人一样强健,任何时候都没有特殊照顾的地方。
  尽管我认为自己不需要特殊照顾,但仍享受着扎西的关爱。因为要赶夜路,扎西准备了厚厚的毯子、羊皮袄,还在我的靴子里塞满了羊绒。
  他牵了两匹马,出村后我们共骑一匹,他用胳膊护着我,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我才知道,是莲告诉了他我出发的时间。在应该到达的时候他跟黑鹰等不到我,便又回村打电话给莲,莲再打电话到那个县上找到熟人,打听到有一辆去藏东的客车路过,其中有个孕妇,他想可能是我。可是,在预定的时间里我还是没到。他便不停地从路过的司机那里打听消息,后来终于从一个卡车司机那里听说前面弯道处有一辆去藏东的客车坏了,他便带了黑鹰赶过来,就这样找到了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我却听得眼泪哗哗。
  我们到家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门口已经用白色的石灰画了两条白线,跟家门的宽度相同。在有坑的地方或是岔路口,都有白色隔断。我知道这是引导亡灵的路,我的阿妈将顺着这条路到往生的地方,从此将不再相见。
  二哥和嫂子迎了出来,尽管他们面色憔悴,却如往常一样招呼我们。
  见到他们,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能哭,家人也都不能哭。如果我们哭泣,阿妈的亡灵就会因为舍不得亲人而留在家中,成为孤魂野鬼,那会影响她转生的。阿妈既然走了,就让她的亡灵安安心心地离去,不能因为我们的不舍而让她进入不了轮回,永远受地狱的寒凉之苦。


一百二十五
  我们上楼,捧着哈达,先去看阿妈。按照我们的风俗,人去世后,要立即通知僧人,超度亡灵,以免亡灵走入歧途。祈祷神佛,请他们保佑亡灵去往极乐世界并尽快转生。这个程序完毕后,才能移动死者的肉身,把死者身上的衣服换成白布,把头弯于两膝之间,如母体中的胎儿一样,然后放于屋内的一角,要特别防止猫等动物接近,以免惊着亡灵。出殡的时间要经过僧人打卦择吉日,此间还要请僧人天天来家念经超度。家里每隔七天就要为死者念经行善,举行各种超度亡灵的法事,到寺院点灯拜佛,祈祷死者早日转生人间,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为止。只有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我们才相信死者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跟人间脱离了一切关系。
  阿妈的肉身就在旁边小屋子的一角,已经被###师用哈达绑成胎儿的样子,稳稳地坐在临时搭成的土台上。旁边点着一盏酥油灯,外面用白布单子隔开,上面挂满了哈达。
  屋子的另一头,四个僧人正在念度亡经。法器有节奏地响起,同沉稳的诵经声融合成一片,显得那么清晰、明朗……
  此时,我心平静,相信阿妈临终时已经看到了莲花生大师所说的“光明地”,她已经去了天堂。
  这个自发的“光明”,无始以来就不曾被生过。
  它是本觉之子,而本觉也没有父母——多妙啊!
  这个自发的智慧,不是任何人创造的——多妙啊!
  它没有经历生的过程,也没有死的成分——多妙啊!
  虽然它是那么明显可见,却没有人见过它——多妙啊!
  虽然它在六道里轮回,却不曾受到伤害——多妙啊!
  虽然它见过佛土,却不曾变得更好——多妙啊!
  虽然他存在于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却不曾被发现——多妙啊!
  而你却继续想从别处证得果报——多妙啊!
  即使它原本是你的,你却往别处去寻找——多妙啊!
  死亡,既是今生的结束,也是来生的开始。
  我们进去,躬身把哈达献给阿妈,然后转身出来,去佛堂看奶奶。比起上次,奶奶更老了,背更驼、腰更弯了,白发凌乱。看到我们,她没说话,仍然转着经筒只顾念经。我和扎西坐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前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唐卡,佛像的眼睛还是那么安详,眼里盛满悲天悯人的慈悲。
  母亲的肉身离开家时,是凌晨四点。我们不能去,因为怕母亲的灵魂看到亲人伤心,便请了远房的两个亲戚和乡人一起送母亲走。大哥背着母亲出来,我和二哥、嫂子不由得跟了上去,顺着那两条白线送到门口等待的拖拉机上,看着母亲在持香的乡人护送下慢慢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
  老人啊
  你要摆脱肉身的束缚
  好好选择你要走的路
  你的脚已经冰冷
  你今生的生命已经结束
  你已经接近最后的解脱了
  老人啊
  你要镇定沉着
  那里没有可怖的东西
  生命已经离开你的双眼
  冷气正向上蔓延
  请紧跟着你的灵魂吧
  老人啊
  你要轻松从容
  不要留恋你的亲人
  抛开生命进入无相之境
  不要紧张慌乱
  解放你的精神
  进入来世快乐的时刻吧
  听着僧人不停地念诵,尽管我已经竭力克制,最终还是泪眼模糊。长长的送葬队伍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清,我才转身,趁别人不注意,爬上了楼顶。
  记得小时候,我闯祸挨骂了,就会爬上来坐在这里。天黑后,听见母亲到处呼唤,自己却吃着奶渣晃着腿就是不下去。


一百二十六
  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山道上的星星点点和缕缕桑烟。
  桑烟顺着山路,直到山冈。还没起风,青烟直直地升上天穹。当晨曦出现时,第一缕风缓缓吹过山谷,桑烟便开始弥漫,整个峡谷里都有了草木的味道。
  那长长的队伍走上山冈,顺着山脊移动着。我知道那上面有一块大青石,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在这里离开人间去了天堂。
  阿妈啊,我不伤心,女儿在这里目送你远走;阿妈啊,我不流泪,女儿在这里看你进天堂。
  当太阳穿破第一层云雾,橘红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映红了圣洁的山岗。我的阿妈,她躺在那大青石上,舒展的身体如一个初生的婴儿,迎接着她来生的第一缕阳光。
  鹰鹫顺着太阳的光线滑翔,它们是灵魂的引导者,阿妈的生命将随着它们的翅膀去往遥远的地方,那里佛光笼罩、鲜花遍地,那里不再有苦难、不再有操劳……
  看着群鹰渐渐消失在天际,我知道我的阿妈已经去了永生的地方……
  阿妈就这么走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日子渐渐恢复平静,一切又回到原有的秩序里。只是,我常会看着自己的手腕发呆,这块旧表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扎西曾经想给我买一块新表的,我没要。觉得这块表戴在手腕上,就如母亲还在我身边一样。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一块表,而是母亲的温暖和关爱。
  嘉措最近打电话回来勤了些,每次公公接电话后都是眉开眼笑,说着“卓嘎,你家长要回来过年”。“卓嘎,你家长给你们买了摩托车!”“卓嘎,你家长今天问你需要什么?他回来时带给你!”……
  我需要什么?此时的我什么都不需要。甚至对于他的归来与否,我都不再盼望。心疼太久,已经麻木。思念成炽,已经成灰。我和扎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然艰苦,但很平静。这样过一生,无欲无求,也很好。
  黑鹰已经长成了大獒,不上山的时候,它常带着一群牧羊狗在屋前屋后的山林里疯跑。
  我提着火炉出来,放在公公脚边。天井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花,飘飘洒洒的。我赶紧把周围的杂物挪到房檐下,又去拿了一床毯子给公公盖在腿上。他有关节炎,稍微一冻就会疼得走不了路。自从知道后,便一直很细心地照顾他,所幸的是,现在很少犯了。
  透过小窗,外面已经银白一片。
  我坐在织布机前,搭上线头,木梭一左一右开始穿梭。婆婆拿了外套披在我肩上,说:“卓嘎,歇歇吧,今年氆氇早够了,不用这么辛苦。”
  “闲着也是闲着,织几梭子不费什么劲,阿妈,你歇着吧!”我转身对她笑笑,手却不停歇。
  “边玛呢,跑哪儿去了?”公公问。
  “在那边仓库里和几个阿哥扔色子。”
  “再有一学期边玛就毕业了,他说他长大了,你怎么看?卓嘎!”公公说。
  我的身子顿时条件反射般地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爸啦,这事你做主吧,我没意见!”
  “那就让他今晚进你的房间吧!”公公说这话时,口气平淡。好像在说母牛又添了小牛犊似的。
  “喏……”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这种事,我不答应又能怎样?难道边玛就不能进我的房吗?不可能的。公公不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做主的本就不是我,何苦要让全家人都不愉快呢。随命吧,既然命中这么安排,抗争就能改变吗?如琼宗那样,抗争到最后还是没挣脱本来的链条,还是回到了同一条轨道上。


一百二十七
  自从琼宗和仁钦相爱的事传回村里后,她父母几乎是见人就躲,短短的时间,两位老人已满头白发,背也快弯成山梁了。特别是仁钦的父亲,隔三差五地到琼宗家骂一顿,说他们决不可能再要琼宗当儿媳,让琼宗死了这份心,他家儿子就是不结婚,也不会要那个让他们丢尽脸面的女人。
  这种话让任何一个有点骨气的家长都是受不了的。自己的女儿让别人如此侮辱,还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因为是自家首先对不起人家,现在反而又跟人家儿子好了,这不是送上门去让人骂吗?琼宗的父亲每每提起自己的女儿,眼里都能冒出火来,但又无可奈何。
  从琼宗的命运里,我看出太多的无可奈何和太多的不得已。让一切随缘吧,安静地跟着命运的脚步,也许是我这样的女人唯一的选择,我重新捡起失落已久的经书,没事就看上几页。过去看着枯燥乏味的经文,如今看来竟是那么的有趣。
  眼睛看着木梭,心里默念着经文,氆氇在一点一点地增大。
  楼下传来喧哗声,扎西和边玛他们上来了。我看了一下窗外,积雪已深。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我已经记不清楚,只是感觉今年比往年要冷一些。我拽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站起来,准备去做晚饭,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卓嘎,你怎么这么瘦了?”
  自嘉措从我的房间冲出去后,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他的人影,手机也不通。我开始到处寻找他,想告诉他不是自己故意要摔他的电话,告诉他自己那天只是心情不好。我去了他住的地方,院门紧锁着。我便坐在对面的甜茶馆里,要了一壶甜茶,忧伤地盯着那个院门,出出进进无数的面孔,就是不见心中那人的影子。
  没出息地开始掉泪,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杯子里。
  为什么?就那么一个土得掉渣黑不溜秋的女人,值得几天不理我?不进我的房门?我把壶里剩余的甜茶全倒在一个大杯子里,仰着脖子灌了下去。见旁边一个黑脸小伙子正在闷头喝青稞酒,便走了过去,自己拿起一个杯子,拎过他的酒壶就倒了一杯,然后碰了他的杯子一下,说声干,便一口喝光。他开始还惊讶地用小眼睛看着我,后来便默不作声地跟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我俩把那一壶酒全喝光,他才抬起头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对我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燕子!想也没想就回答。似乎,这真成了我的名字了。
  燕子,那是什么东西?他醉兮兮地趴在桌上,小眼睛盯着我的胸部问。
  你是问我的名字是什么东西呢?还是问我这儿是什么东西?我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胸,暧昧地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燕子,我能不能要你的电话?
  拿过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然后站起来,也不说再见,转身出了甜茶馆。我顺着巷子往前走,大声唱着:你们是害虫,你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临,正义的来福临,杀死、杀死……
  回到住的院子,楼道里黑黑的,又停电了。烦啊,这地方动不动就停电,幸好不是内地,否则夏天要热死、冬天要冷死的。心烦意乱地上得楼来,掏出钥匙正要开门,没提防门边坐着个人。干什么啊?要抢劫!我心里想着,待看清那人又不禁笑了。嘉措,醉醺醺的嘉措。他抱着我的腿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魔女……
  叫我魔女。这倒新鲜,有创意。蹲下,看他迷茫的一张脸傻兮兮地看我,仿佛不认识似的。喝醉的男人真是可爱,不嚣张不骂人。我用手揪了一下他的脸说:嘉措,进去了。


一百二十八
  啊……进……进哪儿去?如一个孩子般无助地看着我。
  进……你想进哪就进哪。我把脸凑到他面前,色迷迷地看着他笑。然后抱住他的腰,把他扶进去让他躺在床上,这才去关了门。天哪,他不会吐了吧?一想到我紫色的碎花床单,就赶紧把垃圾桶拿了过来。
  魔女,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他仍然低一声高一声地说着。很好,会道歉了。我看着他,多日的怨恨烟消云散。
  给他脱掉衣裤和鞋袜,把他塞进被子里,不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我坐在床边,对着那张黑红的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一时间心里五味齐全。莲说卓嘎是她老婆,那个阳光下动不动就笑的康巴女人,难怪见她后自己心里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女人天生的敏感,虽然那时还不知道她是谁,却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了防备。莲说他们家是兄弟共妻的,就是兄弟几个一起娶一个老婆,听说过有这种事,但自己碰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原本还有点内疚的,因为那晚扔了嘉措的电话,因为听说那个女人流产了,可在我知道嘉措的婚姻状况后,除了想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至少,自己比他那个老婆还好点吧?虽说偶尔也弄个一夜情,都是偷偷的,不至于让他知道,没有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吧?卓嘎,那个笑得那么欢畅淋漓、浑身上下洒满阳光的女人,却是明明白白地跟他兄弟睡在一起,还要他坦然面对,还要他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岂不可笑。
  如此一比,我是不是算个好女人?如此一比,我是不是更爱嘉措一些?如此一比,我是不是不该放弃?
  其实也说不上放弃不放弃,我从来都没抓着他、没绑着他,在我这儿,他来去自由。
  爱他吗?我扪心自问,爱。但跟莲说的那种爱又不一样。我愿意跟他在一起,除了肉体的纠缠外,有这么一个高大威武还有点小钱的男人在身边,也不丢份儿。
  嫁吗?没想好。他也没说过要娶我。再说了,嫁不嫁的,不过是一张纸而已。难道有了那张纸,我就有了终身的快乐?我不信,其他女人也未必会信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嘉措看似又恢复了从前。是的,是看似。因为他不再整天腻着我求欢,不再问我“燕子”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他常喝醉,醉了就说:魔女,我对不起你。而在清醒的时候,他从来不叫我魔女的。
  看得出他很痛苦,我小心翼翼地陪着。我知道他在内疚,因为卓嘎流产一事,给他的心里造成了很大的障碍,他说那都是他的错,如果他当时能送她回去,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事了。说这话时他说没怪我的意思,都是他自己不对。我也没怪我的意思,当时他在我的床上,哪个女人在那样的状态下,会冷静地去想身上的男人身后的故事。何况,我那时并不知道他身后有故事。
  所以我每每看到他内疚的样子,嘴里劝他要想开一些,事情已经这样了,痛苦又有何益,你今后对她好一点就行了,心里却不以为然。是,那天晚上我们是在一起,我还扔了他的电话,但我们并不知道她母亲快不行了呀,并不知道她要连夜走的啊,事情弄成这样,不能全怪在我们头上吧?
  什么叫造化弄人?什么叫情非得已?命中注定的事,不是谁都能改变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跟超结束以后,跟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都不会超过三个月,而嘉措是个例外。从八廓街的那个晚上他扛着我在那些黑暗的小巷里飞奔开始,我的心就一天天失落。


一百二十九
  这就是爱吗?莲说是,只是,这种爱才开始发芽,需要用心浇灌才会成长、才会开花结果。用心浇灌?我一听这个词就恐怖。怎么浇灌?每天小心翼翼说话、做事,生怕说错一点做错一点爱人就会离去,那样的爱是不是太累人了?与其那么虚假地活着,还不如不要这样的爱。男女一起组成家庭是要过一辈子的,我能掩饰今天明天,还能掩饰后天再后天吗?不,既然一生要在一起,那就真实一些。我不会照顾男人、不会干家务、不会讨好老人,从不遮掩。如果他爱我,他会包容这一切,如果不爱我,离开又何妨。
  我一直相信,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一个人的世界,照样可以精彩。
  嘉措有老婆,说我不介意,别人会觉得我矫情。但我真的可以不介意。关键是,他的老婆并不是每天跟他在一起,不像一夫一妻的家庭,彼此就是对方的唯一。嘉措在尽自己责任的同时,为什么不能拥有我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呢?我不会哭着喊着要他娶我,不会哭着闹着要房要车,只需在我需要时他来陪陪我,逗我开开心、给我解解闷,仅此而已。
  莲说我不道德说我会下地狱。哼!这种话我也常对自己说,难道我就下地狱了吗?反之,我觉得有我的存在,对嘉措的不公平是一种补偿,对那个卓嘎,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是的,我看到卓嘎心里会不舒服。那是正常反应吧?这是任何一个女人处于这种情况都会有的心理,不是想跟她争,我俩本就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好争的。
  卓一航约过我几次,想跟我谈谈,没理他。有什么好谈的,我的床伴当着我的面跟别的女人调情,难道还要让我理解吗?
  仁钦打电话给我,约好在拉萨河边见面。他和琼宗一起来的,一个月不见,居然瘦成那样。仁钦说他父亲不同意他和琼宗在一起,问我怎么办?我说你们的婚姻难道还要父亲做主吗?都什么年代了。仁钦迷茫地看着我,无助的样子恨不得扇他个耳光,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要拴在父亲的裤腰带上过活?可笑。琼宗在一边只知道哭。真是为她不值,多美丽的一个姑娘啊!摊上这么个窝囊废,担不起放不下的。
  送走他们后,打电话给莲,说起琼宗和仁钦的事,莲说不能拿我们的价值观去评判他们的生活,一个延续了千年的习俗,要改变也不是朝夕之间。她说得倒是轻巧,问题是当事人怎么办?琼宗现在怎么办?
  仁钦回老家去了,说是要回去做父亲的工作。琼宗常常去大昭寺门口坐着,看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出神,一坐就是半天。每次碰到,我都会陪她坐一会儿,不能提仁钦,一提她的眼泪就会下来。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羸弱,我真的为她担心。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逃不过“情”字这一关呢?为什么我们每次碰到这个“情”关,都会弄得痛不欲生呢?
  嘉措仍然常喝醉,喝醉了就念那句“对不起,对不起,魔女……”周而复始的日子,连做爱都没了新意。总是对着满室的酒味,我开始烦了,真的烦了。当你看到自己的爱人整天为另一个女人喝醉时,会不会烦?
  早上醒来,外面银白一片,拉萨今冬的第一场雪终究来了。
  拍拍嘉措的脸,说我们去看雪景好不好?他睁了一下眼,又睡了过去。唉,这个男人怎么越来越没意思了。
  收拾打扮,穿了一件大红的呢子衣服,配了黄呢帽、黄围巾。夸张的颜色,是吧?但在银白的世界里,这样的色调才会彰显出我的特色来。


一百三十
  一个人去了龙王潭公园。白雪皑皑。树上、石栏上、花草上,都挂着洁白的雪,团团簇簇,分外妖娆。踌躇在湖边,看那白鸭你追我赶的,水波把千年古柳的倒影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会儿便又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园中小径上,不时有早起的转经人匆匆而过,相对时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错身时便会有暖意溢满心头。
  我喜欢园中的左旋柳。每次看到都会奇怪,左旋柳为什么只向左扭曲而不向右扭曲呢?曾经问过一些本地人,有的说是地球的引力有的说是神佛的力量,有的说是潮汐的影响,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但没有一种说法让我信服。
  慢步在青石板铺成的林阴道上,触目所及的任何一棵柳树,都已历经千年了吧?苍劲扭曲的枝干,盘踞在布达拉宫后山的脚下,布满了历史的痕迹。轻轻抚过那些遒劲的枝干,心底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它们愈老弥坚,人呢?青春逝去,面对白发苍苍,谁还记得你的从前?
  伤感地靠在一棵古柳上,仰头看去,太阳的光线穿过树枝,漫射在我的身上。不觉就眯了眼睛,一颗眼泪溢出了眼眶。
  听见身边一阵相机快门“啪啪”的响声,一睁眼,只见莲和卓一航、阿健在十米开外抱着相机微笑。
  不曾想过会在此时跟他们碰面的。特别是一航,自己心里还在怨他,再相见了,却仍是心跳加速。
  这就是我搞不懂自己的地方,这也是我恨着自己的地方。为何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专心一意地去守着一个男人一个家,自己总是为不该动心的男人动心、为不该动情的男人动情,最后弄得自己浑身是伤却无处可藏。
  我们四个人坐在阿健的小院里,围着火炉闲聊。红红的炉火烤得身上暖洋洋的。
  莲仍是捧着那杯千年不变的白水,我们三个则一人承包一瓶啤酒。
  聊了些什么,今日实在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一航不停地瞄我,我则如猫一般的慵懒,偶尔给他一个眼神,想来是媚态横生的吧。外面雪花飘飘,院内温暖如春,这样的天气是不是最适合调情?阿健在滔滔不绝地对莲讲述他在西藏行走的故事,莲却捧着杯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傻子都知道阿健看莲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只是莲却漠然,仿佛所有风月都与她无关。
  一直好奇莲都经历了些什么?她淡定的后面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莲,下个月北京有个风光摄影赛,你参加吗?卓一航问她。
  不。莲抬起头,淡淡地但肯定地回答。
  去吧,莲,你的照片那么好,肯定能拿个金奖回来。阿健讨好地说。
  金奖于我无益。莲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什么对你是有益的?我好奇地问。
  外面银白的世界,这院内火炉的温暖,和你们此刻的陪伴,这些是对我有益的。莲轻声说,那表情如圣女一般。
  不懂。我皱着眉头,问一航:你懂吗?
  一航点点头,他也在看莲,用欣赏的眼神,那表情让我觉得他俩是一路人。这样一想,便立即让我不舒服了,心底又升起酸酸的情绪来。提起啤酒瓶猛灌一口,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满。莲,是我的朋友啊,她那么干净、那么圣洁如空中飘扬的雪花,我干吗要用那么肮脏下流的思想去套人家。心里骂着自己真是神经不可救药了。
  莲看着我,一目了然的样子让我有些心虚。她说:好好,你终究有一天会懂的。然后看着一航说:你要不送好好先回去吧?


一百三十一
  知她懂我,这世上如果还有人懂我的话,那就是莲了。
  坐在一航的车上,他没问我去哪里我也没说回哪里,白色的路虎碾过积雪的街道,碾过积雪的树林,一路往西。心想着,如果车一直不停,会不会就到了天边?
  他从头顶上抽出一张碟子看了看,放进了CD机,舒缓轻柔的音乐弥漫在车厢里。看窗外层层的山峦向后移动,谁说冬天的西藏就是萧瑟,那白色的世界如此干净,极像十五岁的女儿身,不沾一丝纤尘。
  我是个容易伤感的女人,一朵花、一片叶、一手的温暖、一室的春光,看着看着就会掉下泪来。如这银白世界,想着此生就这么走下去,不再回拉萨、也不再回内地,就此地老天荒……
  当车子离开公路,开进那荒野,我几乎就要以为,我们要这样终老了。
  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山沟里,他停了车,握着我的手,一起看那飘飘洒洒的雪花。看那雪花慢慢凝结在车窗上,一点点地加深、加厚,直到视线模糊,然后他启动雨刮器,把雪花刮掉。再次凝结,再次刮掉。如此重复了多少遍,谁也无心去数。没有语言的小天地里,除了轻轻的空调声和我们的呼吸声,安静极了,也美极了。
  太美的东西总让我觉得不真实,心里害怕这美好温馨的时刻转眼就不见了。怔怔地看着那一团透光的小窗,我眼里渐渐蓄起泪水。一航伸手把我搂了过去,唇盖在我的眼睛上,说:你真是个小傻瓜。当他的吻滑过我的鼻尖和脸庞时,我开始迎合他,看到他眼里有深深的疼惜和不忍。一航,我真的好害怕,你明白吗?害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害怕这世界明天就变了。我喃喃地低语着,任他慢慢脱掉了我的外衣,拉高了我的T恤,把我抱到了他身上。
  当我的女人吧,让一切不再变化,让一切开始永恒。一航看着我的眼睛,满怀深情地说:好好,安定下来吧,我们回内地去,建一个家、生一个孩子。我双手捧着他的脸,泪水滴落在他的唇间,然后便俯了身,送上自己的吻,缠缠绵绵,直至情潮泛滥成灾,直至天地混沌一片。
  那一晚,我没有回仙足岛,而是留在了一航温暖的公寓里。实在是贪恋那绵软的被窝和他宠爱的眼神,如父一般的和煦微笑啊,总能打动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莲说得对,对这两个男人我都不愿放弃,舍弃了谁我都会痛苦、都会失落的。自己实在是太贪心了,恨不得占尽这世上所有的“好”。如此的作为,不应该出现在女人身上,女人一生的轨道不是找一个男人安一个家、生一个孩子当一辈子的妈妈吗?我是不是脱离了正常女人应该走的那条路?
  我关了手机,把自己放任在一航的温暖里。听他聊他的父亲,聊他在西藏各地行走的故事。他温和地讲着,不时抚摸一下我的头,或亲一下我的脸。他说:好好,你能永远这么安静多好啊!有时我会靠在他的怀里,默默地听他的心跳。有时会扑过去,说我永远这么安静,你还会要我吗?说着就把手伸进他的衣服,暧昧地在他的皮肤上画圈。此时的他便只能投降,然后抱我上床。
  几天没下楼,吃的都是那个藏族钟点工做好送来。
  从情窦初开时,自己就不是一个主动寻爱的女人。然而事实上却是,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又转身离去,也等过也盼过,只是那等和那盼都遥遥无期。女人花开只有一季,如果在最灿烂的时候只能默默地凋谢,那还开花干什么?


一百三十二
  也想在最美的时候嫁了,安安静静去守着一方小天地,带一个粉嘟嘟的孩子,任那男人牵了手一生一世。然,想是这么想着,却至今没有哪个男人在冷静时认真地送我一朵玫瑰,跟我说:好好,你嫁了我吧。当然,某些特殊的时刻例外。只是那激情四溢时说的话可以当真吗?可以作为一生的承诺予以保存吗?我是不信的,男人的情话,就像天上流动的云一样不可捉摸,看似绚丽无比,但能摸得着吗?
  在极尽温暖的时候想到寒冷,极度奢侈的时候想到贫穷,是我无法控制的思想。莲说我缺乏安全感,总是患得患失。想想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的,静下时,也想身边有个人陪着。不仅是陪着上床,是能陪着散散步,能陪着聊聊天,能一起规划未来的那种男人。
  一航,会是我命中的那个男人吗?
  除了打电话,他都看着我,搂我在怀,教我认识相机上的那些众多的按钮是干什么的。说要教我照相,让我爱上相机,就不会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了。喂我吃水果,各种各样的水果,切成细细的条,说女人多吃水果才会漂亮。
  他带着我在各个寺庙里转悠,拉着我的手行走在那些幽深狭窄的古老巷道里,听他讲那些建筑的历史,讲那里人们过往的故事……在门口的小摊上买油炸的土豆,你一片我一片地吃着,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油。然后他拿出纸巾,仔细地帮我抹掉。
  这样的时刻,是不是很温馨?这样的男人,我是不是应该嫁了?
  一航说,他要再去一趟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帮父亲了一个心愿,然后就带我回内地。
  他养父的故事,是一个廊桥遗梦般的传奇故事。一个军医,爱上一个牧女,一生一世的相思,一生一世的思恋。曾几何时,我已经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经典,但面对那本老影集,那些发黄的老照片,我信了。无论风月怎么变迁,有些人和有些事,是可以永恒的。
  一航说他要找到那个长辫子的康巴女子,把父亲的表交给她。他说他已经去了三次那个地方,可还没什么眉目。
  看着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我总觉得那羊群中的姑娘有些眼熟。那样的笑,好像在哪儿见过?
  卓嘎?对,那个女人的笑同这照片中的人如出一辙。一想到卓嘎,心里就觉得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的痛。他,怎么样了?这些天只顾收集一航的温暖,完全忘了还有一个男人在那间小屋里等待。
  我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我是不是应该给嘉措一个交代?如此想着,又否定地摇头。再见了他,自己能否云淡风轻地转了身?无法把握。以我的性情,多半又会回到从前。嘉措,那样一个霸道强势的男人,我拿什么去抗拒?还是不见了吧,就此别过,永埋心底。
  无事的时候,一航常常坐在我对面,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跟他一生一世,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吧?一个多金的老男人,懂得体贴、懂得关怀,还有何求呢?
  我开始购买东西,开始设想以后的生活。他则加紧了寻找那个地方,一天几次打电话催促他的朋友。我则在那些藏饰小店里逛进逛出,想着回到内地,总得给朋友们带些礼物,虽说不值什么钱,但毕竟来自天堂。
  成了夫妻,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激情没有燃烧,如莲手中的白开水,永远一成不变、永远死水微澜?
  “仁钦!”我没想到他会来。此时,他应该在拉萨陪着琼宗才是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百三十三
  晚饭后,我、仁钦、扎西、边玛一起围坐在天井边,喝着青稞酒,看雪花在那方寸大的天空里飘洒。
  “说说吧,你和琼宗……到底怎么了?”我端起酒杯递给仁钦,问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感觉有些不妙了。琼宗,我的朋友,实在不想她出什么事,记得她说起仁钦的眼神,亮晶晶的,一往情深。
  “我父亲……不同意!”
  “这我们知道,你父亲经常来,骂琼宗的父母,说他们的女儿勾引了自己的儿子。仁钦哥,你是不是真的勾引了阿佳琼宗?”边玛看着仁钦,满脸的好奇。
  “边玛?”我白了他一眼。小孩子家,还没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信口开河。不过也难怪他。在我们这儿,仁钦这样的事太少见了。不,不是太少见了,是根本就没听说过。逃婚的姑娘跟要逃避的人又碰到一块,谈上恋爱还要再结婚?这样的奇事真是太奇了点。让两个已经闹翻的家长怎么再坐下来喝酒?何况,琼宗的嫂子为此还付出了腹中孩子的代价。
  “唉……我……对不起琼宗!”仁钦把杯中酒一口干了,闷声说。
  “你也是没办法!”扎西接了这么一句。“我能理解!”
  我看着扎西,发现他眼中的痛楚一闪而过。扎西,也是苦在心里啊。
  “我这次回去求我父亲,你知道吗?跪在地上,求他让我和琼宗在一起。我阿妈也帮我求情,他总算是答应了……”
  “好事啊,这下好了!”我轻舒了口气,琼宗总算可以修成正果,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了。
  “好什么呀,我爸的意思是让我们三兄弟一起娶她!”
  我和扎西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事儿麻烦大了。
  “你知道她会不愿意?”边玛问我。
  “如果琼宗愿意,仁钦现在就不会跟我们坐在一起了!”我看了他一眼,给他杯子里盛满酒。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小伙子会成为自己的第四个男人。
  “琼宗她……只愿跟我在一起。她说她又不认识我的弟弟,凭什么要嫁给他们。她希望我们像内地人那样,组成两个人的家庭,自己养孩子自己过日子。”仁钦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们都不知怎么劝他才好。如果让仁钦不管父母的想法,自顾自在拉萨跟琼宗结婚,仁钦敢吗?到时候他父亲闹到拉萨去,只怕引出更大的乱子来。如果让他听从父亲的安排,琼宗怎么办?想想自己的处境,实在不愿琼宗陷入这样的怪圈里。
  “你跟你父亲说了吗?”我试着问了一句。也许,老人能想通呢?毕竟,自己儿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啊。
  “说了。我父亲说不可能,同意琼宗跟我们结婚已经让他很没面子了,如果还要讲条件,那就算了。”
  “这可怎么办?”
  一时间,我们全都怔住了。
  “我父亲前天喝醉了,出去后,不知怎么的就……”仁钦看了我们一眼,嗫嚅着说。
  “就什么?”边玛问。
  “就……就……”仁钦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就给我们三兄弟定了一门亲,说是十天后举行婚礼。”
  “天哪……”我惊呼。
  边玛和扎西却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仁钦。
  “你也跑吧,像琼宗那样!”半晌,边玛说。
  “跑?我要是跑了,我家怎么办?琼宗怎么办?我父亲的脾气你是不知道。如果让他知道我跟琼宗在一起,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我明白了。仁钦,你这次来是找我的,对不对?”
  “卓嘎啦,这事只有你能帮我,琼宗她如果知道我结婚,只怕会……只怕会……”仁钦看着我,眼里含着泪。


一百三十四
  “我明白。琼宗是我朋友嘛,我也不想她出事,等冬宰后我就去拉萨,你放心吧。”
  “那你先别告诉她啊!”边玛在一边傻乎乎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心再度一紧。这张长得跟嘉措如出一辙的脸,心竟是那么的幼稚。公公那么迫不及待地把他安排给我,是不是太早了些啊?
  “瞒不了的。我们村很多人都在拉萨打工,琼宗都认识。她迟早会知道。所以,我想让卓嘎去告诉她,总比她突然知道要好些。”
  “可是……”扎西看着我,眼里升起忧郁。
  我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看了他一眼,笑笑。“我没事的,琼宗是我们的邻居,又是我的朋友,咱们不能眼看着她出事对不对?”
  扎西无言地点了点头。
  “让边玛陪你去吧!”他突然这么说。
  我们都一起转头看着他。
  “爸啦已经跟我说了。”扎西拿过酒壶,自己倒了一杯。“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人,这是好事啊!”他又灌了一杯。
  “我陪你喝吧!”仁钦给他斟上酒,自己举起杯子。“为咱们的命该如此,干杯!”
  “什么啊?什么命该如此?这样的家庭有什么不好?人多热闹。”不明所以的边玛举起杯子,兴奋地跟他俩碰了一下。
  临睡前,公公故意叫扎西去厨房睡,说想跟他说说话。扎西看了我一眼,无声地走了过去。
  边玛倒是很高兴的,哼着小曲,把鞋子脱在门口,进了我屋里。天井里只剩下我和仁钦,仁钦看着我,半晌说:“扎西真的很可怜!”
  “我们谁不可怜,你、我、琼宗……我们哪一个逃得了这命运!”
  “他是真爱你!”
  “我知道!”我点着头,“这世上没有比扎西更爱我的人了。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但我没办法。”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看看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眼里有些湿润,说:“就像今晚,容得了我选择吗?”
  仁钦深深看了我一眼,到厨房去了。
  我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房门,不敢回头。我知道对面房门有一双忧伤的眼睛在看着我。如果我回头,指不定自己就会停了脚步向他跑过去。那个傻子,我不想因为我而让他跟父亲闹翻,让人骂他不孝。
  强迫着自己的脚步不要停下,只要过了今晚,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一切就都好了。如此告诉自己,挺直脊梁,挪动脚步,硬是一步一步地进了房。
  小窗透进来的些许亮光,照得小屋哀怨凄凉。边玛已经钻进被子里,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对于他而言,这是新婚啊,应该是个美好的夜晚。可惜我却没有一点新娘子的心态,就如走过场一样把自己脱光,钻进被子里。当他笨拙地爬到我身上,进入我身体时,我没有一点欣喜,只想着快点结束吧,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那么对边玛,那样对他不公平,无论如何,那不是他的错。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我只躺在那里,如砧板上的肉,他愿怎么吃就怎么吃吧。直到他累了,没了兴趣,发出了呼噜声,我才睁开眼,坐起来,望着那一扇小窗,怔怔地流泪。
  不知什么时候,心里突然有种预感:扎西在楼顶上。
  起来穿上衣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顺着梯子爬上去,果然看到一片银白中有两个黑色的影子。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转地飞舞,扎西正抱着黑鹰在无声地抽泣。
  我慢慢走过去,俯下身搂住了他,泪水如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在这个雪夜里,扎西抱着黑鹰、我抱着扎西,为我们无可奈何的命运,一起坐到了天明……


一百三十五
  冬宰是草原上最热烈盛大的活动,也是最欢快的日子。当帐篷里升起炊烟,翻起热浪,快乐洋溢在每一张笑脸上。
  一年中最高兴的日子就到了。
  因为要去拉萨,扎西把我们家冬宰的时间不着痕迹地提前了一周。出发的那天早上,公公早早起来,笑逐颜开,指挥家人拿这样带那样,想来老人家的心里乐着呢。今年小牛长得很好,可以多淘汰一些老牛了。
  这段时间一直下雪,冬宰这天却突然放晴,远山白雪皑皑,近处人欢马叫。
  全家一起到了牧场上,还请了村里其他小伙子帮忙。早早把牲畜赶了回来,男人们围在一起议论着某一头牦牛会有多少肉,不时传出爽朗的笑,连一向阴郁着脸的扎西也露出了笑脸。
  屠夫是我们从村里带来的,小伙子们负责把要宰杀的牛羊聚到一起,由屠夫统一操刀,然后给他一点钱和牛羊的下水作为回报。当帐篷周围牛哞羊叫,已经有些醉意的屠夫解开了他随身带的羊皮包,叫着:“卓嘎,给我一点热水。”
  “呃!”我在帐篷里应着,用塑料壶提了一壶开水出去,看屠夫在石头上磨他的刀,一把把精致明亮的钢刀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别看我们是牧民,长年以肉为主食,就想当然地以为我们随便杀生那就错了。杀生是我们最大的忌讳,哪怕是一只小虫子,我们也只是把它赶走了事,不会随便弄死,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所以宰杀牲畜有专门的屠夫,这是一个特殊的职业,它和铁匠、###师一样,是人们所需要的,却又让人瞧不起,他们吃饭都不能跟普通人坐在一起,喝酒时杯子不能跟其他人的酒杯放在一处,而是放在地上或是角落里。一般人家是不会跟屠夫、###师、铁匠这三种家庭通婚的,他们的孩子如果结婚,只能找和他们相匹配的人家。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要么是世袭,要么就是被生活所迫。
  我记得在拉萨时,有一天晚上嘉措跟我说起过他没去拉萨之前的事。说后山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喜欢他们哥几个,他和扎西商量也愿意娶人家。就是因为姑娘的爷爷曾经从事过###师的工作,他父亲没有同意,那个姑娘后来嫁到别的屠户家庭去了。
  看着草地上今年要宰杀的牲畜,每一只都膘肥体壮,心里十分高兴。
  牦牛我们一般饲养七到十年,绵羊则三到五年。当然,年限越短肉质越好。每年宰杀的数量是按牲畜的比例来计算的,一般在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五之间。老弱病残和不产奶的是优先淘汰的对象。
  我看了看天空,蓝得如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明亮亮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晒得头皮都有些疼痛。远处,不时有雄鹰鸣叫着划过天际。男人们都脱了一只袖子拴在腰上,亮着古铜色的膀子在太阳下大声说笑。
  婆婆在帐篷的东边石头上点了一堆桑烟,嘴里念念有词,超度牛羊的灵魂,感谢它们为我们提供食物。
  宰杀开始了。男人们帮着按住牲畜,屠夫一刀下去,热血四溅,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鲜血哗哗流入盆子里,所有人都开怀畅笑。
  女人们负责烧水。帐篷里,弥漫着湿润的热气。婆婆一直坐在火塘边,白发有些凌乱。她把最好的牛粪往火里扔着,牛皮风箱对着火炉一挤压,熊熊的炉火就翻卷着往上蹿,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发出淡淡的红光。我把烧开的水一桶桶提出去,放在男人们身边,偶尔,也帮他们冲一下手。总有那么两三个小伙子趁我不注意,往我袍子里抓一把,我便就着手里的瓢打过去,那人便捂着手夸张地乱跳,其他干活的人便“嘘”声四起,一时间,草原上笑声飞扬。


一百三十六
  这是个欢乐的时节,就如农人看到满地的青稞成熟一样。
  冬宰的第一件事,就是灌血肠。即把牛羊的肠冲洗干净后,用血和糌粑、肉混在一起灌进去,有点像内地人吃的香肠。只不过我们的血肠不用烟熏,煮熟后用刀切着吃,男女老少都爱吃。
  男人们灌了很大一堆血肠,扎西拎了一串进来,放在锅里煮着。
  婆婆叫住正要转身的扎西。
  “叫周围帐篷的人了吗?”
  “叫了,他们晚上过来。”
  “咱们带的酒够不够?”
  “够了!”我正在舀开水,闻声笑着响亮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婆婆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只一个劲地往火里扔牛粪。
  公公作为总指挥官,背着手进进出出,叫叫这个喊喊那个,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分肉的男人们则人手一瓶啤酒。冬宰是牧民最高兴的节日啊,奢侈一把又何妨。
  傍晚,我把煮好的血肠用盆装了放在草地上,插上几把小刀,把辣椒放在石头上,男人们就提着酒瓶围了过来,坐在蓝天之下,大声地说笑着,大快朵颐。
  当夕阳西下,周围帐篷的小伙子姑娘们陆陆续续骑马过来了,有的还带了六弦琴。
  看天色还早,大伙笑闹着,不知是谁提议,来一场赛马,姑娘小伙子都大声应着。
  参加比赛的十个小伙子翻身上马向远处跑去,然后再从指定的另一头往回跑,谁跑到第一就奖励一瓶啤酒。扎西本来在清理肉,他常骑的棕色马“石头”听到草原上的马嘶声,便不安分了,慢慢蹭到他身边,咬着他的衣服向外拉扯。扎西摸着它的鼻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抬头看着几匹马儿飞驰而去,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我知道,他的心也动了。草原上的汉子,哪个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像扎西这样,从小与马为伍,跟马儿之间的感情已非同一般。能够骑着心爱的马在草原上风驰电掣,是每个康巴儿郎最惬意不过的事。
  我把毛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手。
  他飞快地把手上的血迹抹干,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掏出怀中的鞭子递给他,笑着轻声说:“去吧……”看他飞身上马后,我便猛拍了一下马屁股,大声说:“我给你拿酒去,等你回来!”
  “石头”兴奋地长嘶一声,扬蹄而起。扎西仰天长笑,一带马缰,飞驰而去。只见蓝天下,一人一骑,红红的英雄绳随着他起伏的身姿,发出耀眼的光,渐渐隐入草原深处。
  没有参加比赛的人则帮着从帐篷里端出大盆的肉,抱出卡垫,在草地上围成了一圈,喝酒唱歌吃肉。边玛是场中最活跃的一分子,负责给大伙唱歌敬酒。这样的场合喝酒不分男女老少,都是三口一杯。主人唱一支歌,对方就喝一杯,当然,客人高兴了,也可以站起来唱歌,让其他人喝酒。反正一晚上,我们所有学会的歌儿都要唱个干干净净。
  歌声伴着酒香飞,人醉伴着舞步扬。
  我们一边唱着跳着,一边关注着远处的动静。
  “他们怎么还没来?”
  “不知道,可能跑远了!”
  “好像来了,你们看……”一个姑娘突然兴奋地站起来,看着远处。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向远处看。
  只见遥远的蓝色天际下,金色的草原上,几个黑点隐隐约约从远处而来。
  所有人都一起鼓掌跺脚,欢快地笑着,碰杯声响成一片。
  我挤到了前头,见远处的雪山脚下,十来匹马儿一字排开越来越近。骑手们都解开了辫子,长发飞扬着,争先恐后地向这边飞驰而来,身后尘土飞扬。他们大声呐喊着,高亢的嗓音回荡在远处。


一百三十七
  我们也使劲地喊着自己喜欢的骑手的名字,“呵呵”叫着,为他们呐喊助威。
  “我们唱《康巴汉子》,给他们助威好不好?”我畅快地笑着。脱掉厚重的氆氇扔给一边的边玛,将辫套解开,一转身,无数的小辫飞扬开来。
  “好……”随着一阵乱哄哄的叫好声,大伙儿纷纷脱掉外衣,手拉着手站成一排。
  我拿过旁边小伙子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口,看着蓝天下那飞驰而来跃动的英雄绳,真有点豪气干云的感觉。我放开了嗓子,一个长而洪亮的“噢……”便响彻云霄。
  我心中的康巴汉子哟
  额头上写满祖先的故事
  云彩托起欢笑托起欢笑
  胸膛是野心和爱的草原
  任随女人恨我自由飞翔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
  眼里是圣洁的太阳
  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
  世界就在手上就在手上
  所有人都和着我的歌声唱了起来,嘹亮而雄浑的歌声混在一起,组成了这草原上的交响曲。
  骑手们终于先后到达了我们身边,哈哈笑着,飞身而下,黑红的脸庞上挂着汗珠,晶莹剔透。
  “卓嘎,还是你男人的马厉害,把我们都甩下了!”
  “那是因为卓嘎在等着,要是你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你还不是一样跑得没影儿!”
  “去你们的,自己跑不赢,乱找借口。”我笑着提着一瓶啤酒递给扎西,掏出毛巾给他擦了擦汗,然后给每个骑手斟上一杯酒。
  扎西把马鞭圈成一团递给我,两眼亮晶晶的。
  这样的夜晚,该是多么美好啊!
  ……
  月儿西斜,老人在帐篷里睡着了。年轻的男男女女也悄悄离开了人群,手牵着手向草原深处走去。
  我见边玛牵着一个姑娘的手私自走向另一座帐篷时,笑了。
  扎西站在我身边,说:“魔女,我带你骑马去!”
  “好啊!”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月光下扎西的脸轮廓分明,眼里流露出的深情如这月光一般幽深。
  他打了个唿哨,“石头”便踩着月光而来。扎西把我抱上马背,然后他也翻身上马,让我靠在他怀里,“石头”驮着我俩开始小跑,慢慢地加快了脚步,直到风呼啸而过,直到月不再清晰……
  冬宰后,把所有牛羊肉拿回家。公公选了最好的肉切成两指宽的条状,挂在天井的阴凉通风处,利用昼夜的温差,化冻解冻,做风干肉。这种干肉,吃上去酥脆,入口化渣,而且很轻,是出门人随身携带的理想食物。
  公公说嘉措很喜欢吃风干肉,今年一定要多做一些,到时让人带去拉萨。他一边念叨一边忙活,整整晒了一头牦牛肉。
  每次路过天井,看到廊下那一条条肉干,总有些恍惚。风干的肉,对他的思念如能风干多好啊!他曾经跟我说过,叫我今年多备点干肉,他要给汉族朋友送一些。转眼就到年关,也不知他能否回来?仁钦托我的事还得去办,他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这种事情一旦传到拉萨,让毫无准备的琼宗知道,指不定惹出多大的事儿来。
  只是,如何开口跟公公婆婆讲却是让我有些为难。
  “卓嘎,你还得去一趟拉萨。”那天,我和扎西、边玛一起在楼下做牛粪饼时,公公突然下来说:“昨天宇琼打电话来,说你欧珠舅舅可能不行了,他想见你一面!”
  出发之前,我和扎西去了一趟欧珠舅舅家,他家在山的另一边,有四个女儿,一个养子,家里生活条件不好,一楼一底的土房子到处都是裂缝。舅舅的阿佳说,宇琼去拉萨照顾舅舅了,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冬宰都没法开始。她说这话时,有些伤心,最小的女儿站在脚边,扯着她的袍摆要奶吃。天井里,木头搭成的两张长椅上,脏衣服胡乱堆着,孩子们一个个像泥猴似的。看着这景象,真有些心酸。我找出背篓,把脏衣服装上,背到井边去洗了。扎西则回去叫来边玛,俩人请了屠夫,忙活了一天,总算是备齐了这一家子半年的食物。


一百三十八
  在我们这儿,家里没有男人,就跟房屋没有顶似的,难以遮风挡雨。
  看着我们忙进忙出,这间土屋子终于有了生气,阿佳高兴地直抹眼泪。我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扫帚,伸了伸腰。自从上次流产后,腰总是有些酸疼。
  扎西过来,一声不响地捡起扫帚扫了起来。
  阿佳煮了一盆最好的排骨肉端出来,叫我们别忙活了,过去歇一会。
  “舅舅的病医生怎么说的?”刚刚清理肉时,边玛的脸上沾了血迹,也没来得及洗洗,我给他弄了湿毛巾,让他略擦了擦。他便一边擦着,一边问旁边的阿佳。
  “宇琼打电话回来说是胃癌,可能抗不过去了!”阿佳说着又掉下泪来。
  “我上次离开拉萨时舅舅都还好好的,医生说只要好好治就没事的呀。”握着阿佳的手,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这么一个家,如果男人不在了,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那日子可怎么过啊。
  “上次他开了一些药回来,吃着也好了很多,不怎么疼了。上个月又开始喝酒,怎么劝他也不听,这不又犯了。叫他去医院,他又一直拖着不去,这次还是宇琼逼着他去的拉萨,一检查,医生说已经转成癌,没法做手术了。”阿佳用帮典不停地擦着眼泪,“我叫他不要喝酒了,他就是不听,还说不喝酒,男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天天喝天天喝,喝成了这样。他要是没了,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我们一时间都沉默了。青稞酒在我们这儿,就跟饮料一样。孩子上学会带上一瓶,牧人上山也会带上一瓶,口渴了、累了、高兴了、痛苦了都离不开它。却不知,这种酒虽淡,但毕竟也是酒啊,长年不停地饮用,对身体的危害也是很可怕的。
  “卓嘎啦,欧珠他一直夸你能干,上次你回来,把钱全留给他治病了。听说你流产了,我们也想去看看你,就是没抽出时间来。这次他又病成这样,还得麻烦你去拉萨照顾他,真是对不起你!”
  “没什么关系的,阿佳,你放心吧,我回去后就去拉萨。”握着她的手,除了陪着她掉眼泪,真是帮不上她。“家里有什么事可以叫扎西过来,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的。”
  走的时候,舅舅的大女儿达娃送我们。这个十六岁的女孩,拉着我的手,一直沉默着。分手时,她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阿佳,他们都说宇琼哥不会回来了,真的吗?”
  “谁说的?宇琼现在是你们家的人,怎么会不回来呢?”
  “阿妈说的,如果阿爸死了,你们家就要把宇琼哥要回去,再不到我们家了!”小姑娘看了一眼远处的扎西和边玛,脸上满是担忧。
  “不会的,你放心吧。宇琼已经是你的阿哥了。即使你阿爸不在了,他也不可能回我们家去的。”
  “真的吗?阿佳,阿哥真不会离开我们家?”
  “嗯,他不会的。”我看着达娃红润的脸庞,突然产生了一丝疑问。她不会跟宇琼发生了什么吧?天,他们可是表兄妹,有血缘关系的。
  “达娃,你告诉阿佳,你和宇琼不会有事吧?”
  “你说什么呢?阿佳!”达娃扭转了身,脸红到脖子根。这样的情态,看在任何一个过来人的眼里都明白,小姑娘是喜欢宇琼了。虽说我们不忌讳婚前男女之间的交往,但在有血缘关系的人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这可是山里的大忌呀,那是会被人家笑死的。
  晚上,我把自己的这种担心跟扎西说了。扎西说:“宇琼不会吧,他知道这种事不可能的,怎么会去招惹达娃呢?”


一百三十九
  “怎么说是招惹呢?宇琼大边玛两岁吧。这年龄也该是钻帐篷的时候了,达娃也十六了,如果爱上宇琼也很正常啊。”我枕着他的胳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慢声细语地说。
  “如果真是那样就麻烦了,爸啦要是知道肯定马上就把宇琼弄回来。那样一来欧珠舅舅的家就完了,一个男人都没有,怎么支撑?”
  “弄回来?不行不行!”一想起阿佳的眼泪就心酸,要是舅舅不在了,宇琼再一走,她们就真的完了。“扎西,宇琼回来你想办法提醒他一下,别弄出事儿来了。”
  “好。你去拉萨后,他肯定得回来一趟,到时我想法提醒他。”
  在宇琼这事上,除了担心舅舅的家外,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已经有了四个男人,实在不想再增加一个。虽说边玛和朗结没有我的时候,他们会去钻其他姑娘的帐篷,但如果再来个扎西这样的死心眼呢?我怎么办?
  我在边玛的陪伴下,再度来到了拉萨。两个月不到,怎么感觉像离开很久。朗结来接我们,还拎了一大瓶糖水,怕凉了一直揣在怀里,见到我,他连行李都来不及接过便把瓶子递了过来,要我先喝点暖暖胃。
  我喝着,往人群里看了两遍,失望不可抑制地爬了上来,眼里便有了雾气。
  “哥很忙,真的很忙。”朗结说这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的电话打不通!”终究是个不擅长撒谎的男人,最后一句露出了事情的真相。
  “咱们走吧!”我一边喝着水,一边往前走,边玛和朗结就跟在后面。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我们像不像三兄妹?
  依旧住在那个小院,依旧是那间小屋,只是今日的我,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朗结本来要学他哥那样,霸在我房里不让边玛进来,我拎起他的衣服就扔到外面,“既是哥哥,就拿出哥哥的样子来。”朗结无奈,只能按照规矩,一人一晚。
  住下的第二天,按照扎西给的电话,我找到了莲。琼宗这事,直觉告诉我不太好处理,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在拉萨,莲是唯一让我信任的朋友。
  “卓嘎,这事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我和莲坐在龙王潭公园里,看着水里的游鱼。她问。
  “仁钦的父亲既已决定让他们马上结婚,肯定没有办法了。算来今天婚礼就应该开始了,迟早会传到拉萨的,琼宗只怕就……”
  “我明白。你看这样好不好?先让琼宗搬到我那儿去住,有我陪着,想来不至于出大的乱子。但解铃还需系铃人。”
  “行,有时间我就过去陪她,但愿佛祖保佑琼宗,不要出啥事才好!”
  “卓嘎,你的事儿扎西都跟我说了,你也要保重。”莲看着我,慢慢地说:“嘉措他……心里也很苦,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没有怪他,是他自己不愿回来!”
  “他不是不愿回来,他是害怕面对你。”莲看着水面,沉思地说:“你走了后,他经常把自己喝得烂醉,看到任何一个女人都叫人家魔女。那个魔女是叫你的吧?”她看着我,似笑非笑的。
  “莲……”我有些不好意思。这种闺房中的称谓,再怎么大方,让人在太阳下提起,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你流产的事,扎西打电话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是杀人犯,杀了你们的孩子,还差点杀了你。嘉措他……他无法原谅自己,内疚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无法面对你!”
  “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他的错,都怪我,走时也没带条毯子,那晚太冷了,我的孩子才……”一想起那个夜晚,眼泪就涌了出来。我抹了把泪,说:“我母亲走了,孩子也走了,挺好的,她俩在一起,有我母亲照顾着,孩子也不会孤单的。”


一百四十
  “卓嘎……”莲握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不再说话。
  后来我把琼宗约了出来,说莲一个人住太孤单了,想请她去做个伴。琼宗看着我,良久,同意了。
  当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们三人坐在莲家的阳台上,喝着莲为我们泡的功夫茶。小杯小杯的,我笑话莲太费事了,为什么不能一次让我们喝个够,小气鬼。莲白了我一眼说:“你那是饮牛,不是喝茶。”
  我瞄着琼宗,见她端着一杯茶,眼睛却望着远处,泪眼迷蒙。那样子,看得人心里发酸。
  “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们唱首歌。琼宗,你也好久没听我唱歌了吧?”我看了一眼莲,故意大声说。
  “好啊好啊!”莲拍着手,欣喜若狂的样子。“早听嘉措……呃,说你这个魔女唱歌很好听,一曲就把他的心摘了。”
  “去你的,不许叫我魔女。”听到他的名字,心有一会儿失落。怔了一下,还是很快回过神来。
  “好好好,不叫就不叫。你快点唱吧,唱你跟嘉措回娘家在山沟里唱的那首,他说很好听的。”
  “好吧。”我清了清嗓子,看着她。“你得再给我一杯水,那个音太高了!”
  “唱首歌还这么多名堂!”莲翻了个白眼,提起小茶壶斟了一杯,双手递上,做出委屈的表情。“主子请喝水!”
  “喏,好奴才!”我接过,大声说。结果我们三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琼宗捂着肚子说:“真有你们的。我看你俩前世肯定是夫妻,今世才能这么投缘!”
  “有道理哦!”莲歪着头看我,笑着说。“我感觉自己这次进藏,好像就是来赴这个约会,专门来跟卓嘎相会似的。”
  看着莲的眼睛,我的心里顿时也有点异样。我们认识并不久啊,为什么见到她就如见到亲人一样呢?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是她让扎西找到了我。此次来拉萨,有了困难,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嘉措,居然是她。
  难道我们前世真的是情人,才能结下今世的缘?
  ……
  “唱歌唱歌,唉呀,说这么久,还不唱?”莲收起思虑的表情,嘻嘻笑着。
  “好,”我看了她俩一眼,坐正了说:“我唱了啊!”
  “快唱快唱,■唆!”莲说。
  “你就唱了吧!”琼宗也转过头来看我。
  “好,本牧女下面要为两位美丽善良的姑娘表演一支小曲……”我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女人已经笑翻在地。
  我放开了嗓子,唱起了那首自小就熟悉的曲子。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
  楼下传来叫好声。
  “卓嘎,什么叫绕梁三日而不绝,今日我算是领教了!”莲笑着说,“就凭你这嗓子,参加央视的原生态歌手大赛,保准拿个金奖什么的!”
  “我就在草原上唱唱还可以,去那台上,还没上去就趴下了!”我笑着说。
  这时,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莲,能不能让你朋友再唱一首?实在太享受了!”
  “阿健,你如果晚上做好吃的,我就叫她再来一首!”莲向楼下喊。
  “不就吃的嘛!简单。蓉,去炖排骨!”那个叫阿健的男子如此回答。
  于是那个下午,我就待在莲的阳台上,一首接一首地给他们唱牧歌。三个女人不时笑闹成一团。
  我的心底藏着忧伤,这忧伤只是我个人的事,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无权让它影响身边的人。
  嘉措一直没回来,不仅没回来,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每个白天,我都在医院陪着舅舅,忙碌的时间一晃就过。当朗结或是边玛来换我时,我便会开始失落。有时,我会去看看莲和琼宗,有时,我会去转转八廓街。就像今天,不知不觉地我又走到了这条青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地用心感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会离佛祖这样近。以前我也拜佛、也磕头,但那是习惯,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此次不一样了,每一次俯身下去,都感觉自己的心轻松了几分。于是我想,此时,我是不是可以走进大昭寺,走近佛祖了呢?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8 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四十一
  我想我是应该进去了,去到佛祖身边,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那扇门终于“吱呀”一声徐徐开启。我随着人流,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顺着转经道,一个经筒一个经筒地转着。既不看前,也不看后,只是虔诚地扶着油光的手柄,顺着时针的方向轻轻一推,那经筒就慢慢旋转开来,耳边听着“哗哗”的转动声,仿佛自己都已不存在,那是佛祖的召唤,是佛祖的足音,他正用博大的爱包裹着脚下虔诚的子民,让所有的孩子都能享受阳光的照射,享受和平安宁。
  经筒越转越快,把那六字真言转出强大的气场,在这条狭窄的转经道上空飞舞。
  一圈又一圈,我不知自己转了多少圈,只是人越来越少,影子越来越长。最后,我来到佛祖跟前,氤氲的酥油灯下,佛祖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肃穆庄严。我站在门边,傻傻地呆看着,不明白佛祖的光辉为何离我如此遥远?是我不够虔诚吗?还是我的修为不够?
  我慢慢地双手合十,看着佛祖的眼睛,缓缓伏下身体,把自己紧紧贴在光滑的地面上,心里想着“佛祖啊,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来得太晚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磕着,起起落落只有这一句“佛祖啊,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来得太晚了!”
  直到殿堂里空无一人,直到自己浑身大汗。
  一个僧人走上前来,用夹子拨了拨酥油灯的灯芯,转身看着我。“阿佳,晚了,明天再来吧,佛祖永远都在这里!”
  把哈达放在佛祖的脚边,再次双手合十看了一会儿,转身,恋恋不舍地出了殿堂。
  出了那扇大门,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口气,顿觉心情舒畅。蓦然,前面一个黑影挡住了道,正要绕开,那人却抓住了我的手臂,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来了。嘉措,我的家长,再怎么想得开,对他却总还是放不下。
  “对不起,我才知道你来了!”他说。
  “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忙嘛!”我说,淡淡的,心里惊喜,表面却显得平静。
  “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你要来,否则我会去接你。”
  “我说过没关系,朗结来接我们也是一样。”
  “我们?你和扎西一起来的?”捏着我胳膊的手突然加重,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扎西没来,家里离不开他。是边玛陪我来的。”
  “你们……”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他也会痛吗?他是真的在痛吗?我看着他,甚至不敢确定。他会有我打电话给他要他送我回去时,电话里传来一个汉族姑娘的大吼时那么痛?可有我在怒江的峡谷里深夜看着自己孩子的生命一点点流失那么痛吗?可有我看着母亲的灵魂随着鹰鹫的翅膀一点点远去来得痛?……嘉措,我的男人,他的心真的还在吗?
  “告诉我,你和边玛是不是也睡在一起了?”
  “是,我们睡在一起了,你父亲安排的。”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把我捏痛了,嘉措!”我挣脱他的手臂,向外走。
  “你就不能拒绝吗?不能不答应吗?你是我的女人啊,为什么要跟别人睡在一起?”嘉措追了上来,再次抓着我的手臂,用力摇晃着。
  “嘉措,我嫁你的那天,就知道不是嫁给你一个人,你娶我的那天,也知道我不是属于你一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谁都无法改变。你让我拒绝?怎么拒绝?让你父亲来求我,是吧?让你母亲也来求我,是吧?嘉措,你看清楚了,我不仅仅是你的女人,我还是老人的媳妇,是你身后那个小家庭的主妇,你明白吗?”我转过身,清晰明了地对他说。


一百四十二
  “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应该怎么做啊?魔女……”他突然搂住我,浓浓的酒精味和香水味刺激得我鼻子发痒,打了一个喷嚏。
  推开他,说:“嘉措,你是跟我回冲赛康呢还是去别的地方?”
  “卓嘎,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哭。我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嘉措,自己尚且不止他一个人,难道要他为我守身吗?只是,理是这个理,心却是很疼。我可以笑着对其他的男人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去钻其他姑娘的帐篷,但对嘉措,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每每想到那个电话,想到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怨恨来。这是不应该有的心态,他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家长啊,我怎么可以怨恨他呢?
  踩着月光往回走,寒风刮在脸上,皮肤木木地疼……往后看了一眼,他没来。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凄美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越来越喜欢跟莲待在一起。在她家的阳台上,看她翘着兰花一样的手指给我们泡茶,听她讲瑜伽,偶尔,她还摆两个让我们不敢喘气的姿势。
  看她没事把自己的身体玩来玩去的,真是有点吓人。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女人照旧坐在阳台的垫子上,莲泡着茶,一边还叽叽咕咕不停地讲着茶道,我在一边翻着白眼,笑话她的小杯子,笑话她把身体弯成一张弓吓我们。
  卓一航突然来了,拿了好多照片,全是下雪时候拍的,看到我在,他有些吃惊。我拿过照片一张张看着,很漂亮的龙王潭雪景。特别是雪中的好好,红衣裳黄围巾,如雪中的精灵一般,漂亮极了。
  卓一航好像在托莲把照片送给好好吧?听不懂他们的话,我有些无聊,琼宗靠在我身上,玩着我的首饰。
  “卓嘎,卓一航是做唱片的,他说想听听你唱牧区的歌。”莲说。
  “现在啊?”我抬起头,看着卓一航笑。
  他点着头。突然,卓一航盯着我的手腕,眼睛瞪的老大。
  我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啊?都是一些逛八廓街时买来的不值钱的玩意儿,我抬头冲他笑了笑。见他转头跟莲说着什么,莲有些惊异,看着我说:“卓嘎,卓一航想看看你的……”她话还没说完,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喊:“莲,莲,我来了,还不下来迎接!”
  “天哪……”莲摸着自己的额头。
  还没等我们站起来,一个女子就一连串地叫着“莲、莲……”风似的卷了进来。看到我们,她也瞪大了眼。“咦,你们怎么在这啊?”
  我看着她,那个我在八廓街的深巷里救过的漂亮汉族女人好好,她还是那么漂亮,低领的黑T恤,紧身牛仔裤,棕色长靴,这样的打扮,就像电视上的明星。
  琼宗跟她打着招呼,又给我们当起了翻译。
  “这世上咋这么小,有情人都聚到一起了!”好好笑着,看看我,又看看卓一航。
  “我们正想听卓嘎唱歌,好好,你坐吧!”卓一航往边上让了让。
  “唱歌?什么歌?放牦牛的歌吗?”好好看着他,身子靠了过去,媚眼如花。
  “是啊,我在家放牧时唱的。”我说,“你要听吗?”
  “算了,一航喜欢听原生态的,我不喜欢。我喜欢流行歌曲,周杰伦的《菊花台》,你会唱吗?”
  “不会。”
  “要不,”好好转着好看的大眼睛,娇媚地说:“叫一航唱一个,他的情歌唱得可好了!”


一百四十三
  她说着,转身对着卓一航,撒娇地扯他的衣服。我看着他们,觉得挺好玩的。他俩是夫妻吗?怎么卓一航好像挺怕好好的样子,老是往旁边躲。“你俩是这个吗?”我把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向着他们。
  好好看着我,那眼里……有……敌意?我不敢确定。我们并不熟啊,敌意从何而来?她更紧地靠向卓一航,把两个大拇指交叠在一起对着我大笑。“我们是这个,对吧,一航!”
  我也大笑。
  “卓嘎,听说你们那儿是兄弟一起娶一个老婆,是吗?”好好突然问我。
  “好好……”莲拍了一下她。
  “怎么?那是见不得人的吗?”好好转向她,眼里有些不满。
  我看了看琼宗,她迟疑了下,还是照实翻译。
  “对啊,我们那儿是兄弟一起生活的。不用分家。”我回答。不明白琼宗扯我衣服干什么,更不明白莲制止好好干什么,这是事实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你们家也是这样吗?”
  “是啊!”
  “那……你今晚跟哥哥在一起,明晚又跟弟弟在一起……”好好看着我,眼神有些捉摸不定。
  “好好……”
  “你够了吧?”
  莲和卓一航同时大喝。
  “怎么啦?我好奇,问问不行吗?你俩什么意思?”好好站起来,看着他俩委屈地说。
  “好好,卓嘎是我请来的朋友,请你尊重!”莲也站了起来,倚在阳台上看着她。
  “我哪里不尊重她了?我骂她了还是打她了?就好奇地多问了两句,值得你们如此?”
  ……
  听着琼宗的翻译,我总算是明白了,好好不是好奇,而是想让我难堪。看着她眼泪哗哗委屈的样子,我没来由地大笑。“好好,我们的婚俗就是那样的,这没什么。我们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就跟你们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家,没什么两样。你如果是对男女的事情感兴趣,我倒不想跟你说了。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说着,站了起来,对莲说:“莲,我先走了,我不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我指了指好好,转身向外走。
  我不知道琼宗是否把我的话翻译出来。我就是这样,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就直接告诉人家,让人家明白,今后碰到就不用假情假意地打招呼,彼此都累。
  莲和卓一航跟着我出来。在大门外,莲说:“卓嘎,好好她……”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看着莲说,“但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莲突然笑了,“卓嘎,你这性子,哪里是草原上的格桑花呀,你是野玫瑰,带刺的。”
  “你只要不说我是牛粪就行!”我也笑了。“走了,琼宗你就照顾她一点!”
  “他说他送你。”莲指着卓一航说。
  “不用了,我自己走!”
  “让他送吧,没关系的,这么远,这儿又没公交车。”
  “那个女人会生气的,到时他就麻烦了!”我笑着指了指楼上。
  “她呀……随时会生气,随时会好。”卓一航已经把车开了过来,莲拉开车门,把我推了上去。“走吧,明天我和琼宗去找你,咱们去转布达拉宫。那事,该跟她说了。”
  “嗯!”我点点头。琼宗,我的朋友,但愿她能扛过这一关。
  一路上,卓一航老是偷偷地瞄我,好像看我是不是还在生气吧?语言不通,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只能对他笑,表示我没生气。有什么气好生的嘛,人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人家,这很正常,说白了,今后不来往就行了嘛!在我的老家,我们都是这么处理人与人的关系的。喜欢了投缘了,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不喜欢了不投缘了,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


一百四十四
  我们的习惯,转经总在一早一晚进行。
  早晨起来还不到七点。看了看小窗,晨曦未明。边玛仍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我拍了他一下,叫他九点去医院换朗结,我今天要去布达拉宫转经,他同意了。
  不知什么原因,感觉近段时间朗结和边玛突然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吵架,做事说话都稳重了些。特别是朗结,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有几次在医院里跟我去洗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岔开了话题。凭着女人的第一直觉,我觉得他想说的话应该跟他大哥有关,想想上次那个电话,能感觉出是什么事,只是告诉自己不要计较。毕竟,自己也是有愧于他的。
  然而,心痛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这段时间跟莲在一起,听她讲了外面的不少事情,特别是那种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也更深地理解了嘉措和扎西的痛苦。原来,我们的这种家庭形式跟爱情本身所具有的排他性和独占性是如此的矛盾。“爱情”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心里无异于引起了八级大地震。不是这个词本身有多奇特,而是这个词衍生出来的瑰丽才是我最关注的。那是多么美好的、让人心驰神往的生活啊。彼此相爱着的两个人,一生相伴,两情相悦,相扶相携着牵手一生。
  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四合院式的木楼。古老的结构,精美的雕花,每一个椽子都散发着历史的印迹。曾经是某家贵族遗留下来的吧?想来也曾经有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只是,今日房仍在,人安在?那些住过各色权贵的古老房间里现在住着拉萨最低层的打工者,拿着仅够糊口的工资但却因远离父母远离乡土而有了另一种说得清楚的快乐。这种快乐源自于自由、平等的交往,源自于不受拘束的恋爱,源自于那个让人向往的叫做“爱情”的名词。
  常常站在走廊上,看周围一对对的小夫妻你炒菜他放油。偶尔间隙时他们交流的眼神,深情温馨如烟一般的弥漫,看着看着就会让我伤感,看着看着就会想起嘉措来,这样的日子想必也是他想过的吧?还有扎西,是不是也是同样盼着能过这样的日子?唉……
  我知道,对于那样的生活,自己只能向往一下。既已形成的格局,如想打破重来,谈何容易。这种传承了千年的婚姻形式,所涉及的不仅仅是我们个人,而是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如果仅我一人,作出再怎么自私的决定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伤及不到他人。但如果一个决定牵涉到父母、亲友、家族中的其他人,那就不应该只考虑个人的得失了。
  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也算是底线吧。所以无论我多么向往跟嘉措双宿双飞,但都不可能真正迈出那一步。
  伤己可以,伤人不行。
  在走廊上梳头,把长长的辫子放进辫套里。看见隔壁的一对小夫妻也在,男人靠坐在小板凳上,女的正在给丈夫编辫子,两人不时私语两句。便见那男的或是女的红了脸,在对方身上掐了一把。我看得有些走神,想起嘉措的长发,也曾经这样给他梳过的,不知现在还留着没有?眼睛一热,赶紧转了头。我把窗台上的酥油灯揣在怀里,拿了经筒下楼,莲和琼宗已经在路边等着。
  天刚露出晨曦,星星还挂在天际。寒风吹在身上,顿觉有些刺骨。拉萨号称“日光城”,一旦没有了阳光,温暖也就不在。
  我们三人顺着北京中路往前走。街道上还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两三只狗儿追逐着跑过,瞬间也就安静下来。远处,清洁工的扫帚在马路上滑过,“哗哗”之声时断时续。


一百四十五
  过了朵森格路的十字路口后,人渐渐多了,三三两两手持经筒的老阿爸老阿妈慢慢悠悠往前走着,有的身边还跟着狗儿、羊儿。
  “不知道我们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像她们这样?”琼宗侧身让两位老阿妈过去时,自言自语地说。
  “只要你想,就能!”莲说,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别人帮你走的!”
  “但我们的路不是自己选的啊!”琼宗看着两个老太太的背影,好像意有所指。
  “你就把它当成自己的路来走就行了。无论什么样的道路,风景都只在你心里!”
  “可是,如果能自己选一条路走多好啊!”
  “你俩在打哑谜啊!”我走在最后,越听越糊涂,接口说。
  “不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莲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你俩最近都有些神神道道的,说话不像人!”我高举着经筒转了一下,对着越来越亮的天空看经筒边的小球一圈又一圈地飞逝。
  “那像什么?”两个女人同声问。
  “像鸟!”
  “像鸟?”
  “鸟语,人听不懂!”
  耳边同声传来“切……”
  ……
  路过一家早餐店,买了一些包子和鸡蛋提着,一边走一边吃。有两条狗跟上了我们,莲就掰着包子喂狗,不时蹲下逗它们一下,两条狗就一直跟着我们。
  我们就这么聊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布达拉宫广场,转经人比想象的多一些。冬天到了,牧区基本没什么活,出远门的活动都安排在这个季节,而到拉萨朝拜释迦牟尼是我们一生的心愿。三步一磕,用身体丈量漫漫朝圣路。身体虽说辛苦,但心却在天堂。朝着一个目标,无所谓城市乡村,无所谓雪山深谷,走过夏、走过冬,一年四季,就在单纯的身体起伏之间,蜿蜒而逝。
  拉萨,在藏语里是“神的地方”。对于虔诚的信徒来说,是穷其一生向往之地。到了这里,似乎就到了天堂。对,我说的是似乎。因为在我没来拉萨之前,也是那么想的。但到了这里,并没觉得我的生活就比在草原好,也没觉得我的心情就比在草原上愉快。反而,我越来越想念老家,想念大雪山、大森林,想我的黑鹰……晚上老是梦到自己在空旷的草原上飞奔,在月色下漫步。半夜醒来,怔怔发呆。
  我想我是不适合城市的,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让我迷茫,让我找不到自己。
  走过磕长头的人身边,我会掏出一毛钱或是一块钱放在他(她)旁边。这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这是对具有虔诚信念却又能坚持下来的人表达我的敬意。
  有的人会说声:“阿佳,谢谢!”有的会双手合十看我一眼,有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没人会介意这个。脚步向前的不会因此而停留,磕长头者也不会因此而驻足。
  转经的人群,看似无章却始终有序地行进。
  拉萨过去三条传统的转经道中并不包含布达拉宫周围这条。奶奶年轻时曾经来朝圣过一次,磕长头来的。她曾无数次讲过那次经历,但从来也没说起过布达拉宫的转经道,想来,四五十年前,这里还不是转经的地方。
  琼宗和莲手拉着手走在前面,我摇着经筒在后面跟着,从布达拉宫的东南角汇入了转经的人流。经道边,铜制的转经筒被每一位信徒转着,“哗哗”之声不绝于耳。路过小佛堂时,我们便会进去,掏出酥油灯点亮,让灯里的酥油融化后滴入佛前的供灯里。
  莲和琼宗一边走一边聊着天。
  转经可以说是个严肃的活动,也可以说是一次轻松的散步,没有严格的规定你要做什么、转多长时间,随心情而动。莲曾说过转经对于西藏的老人就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我比较认同她的看法。无论转经还是磕长头,都是在运动中进行的。特别是磕长头,身体在不停地起起落落,一个不常做此运动的人,往往磕上十个就会浑身如散架一般。


一百四十六
  一直在想怎么开口说仁钦已经结婚的事。其实如果在老家,我们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从来没为什么事情这么为难过。只是琼宗,感觉她来拉萨变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个爽朗耿直的康巴姑娘。遇到仁钦后的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多愁善感,已经不像个康巴女子了。
  我知道此事不能再拖,仁钦结婚的事肯定已经传到拉萨,只是琼宗这段时间跟莲住在一起,没有机会跟老家的人碰面而已。如果哪一天她突然知道,只怕是麻烦更大呢。
  围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仍没想出什么妥当的法子来。看看天色尚早,莲提议去广场边坐一会儿。
  于是我们穿过公路到了对面,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透过树丛看对面人来人往,转经人的脚步永不停歇。
  痛如果有很多种的话,我希望琼宗的痛是最轻的一种。
  “琼宗,”我看了莲一眼,她点了点头。我说:“想跟你谈谈,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阿佳,你说吧!”琼宗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上的饮料,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不准哭、不准伤害自己!”
  琼宗看着我,脸色慢慢变得惨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仁钦他……他父亲……”看着她的眼睛,单纯如孩子一般,实在不知怎么说出口。
  自由恋爱,这个对于内地姑娘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对于我们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不同意我和他儿子在一起,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他同意为止。”琼宗说这话时,两眼慢慢溢满了泪水。
  “还不是这个。”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狠了狠心,终究还是说出口来。“仁钦结婚了!”
  “结……结婚了?他……”琼宗抬起头,傻了一般。
  “是,他结婚了。你知道的,在我们那儿,婚事都是父母做主的,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自己找对象!”
  “我明白了,难怪这几天没有他的电话了。”只见琼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是没有滚落下来。琼宗说:“是他让你来拉萨的吗?”
  “对,他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现在他都结婚了,还说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有什么意思?”
  “琼宗,你们的习俗就是那样的,这个你也知道,仁钦爱你,但他抗不过他父亲!”莲拍着琼宗的背说。
  “对,仁钦还跪下来求他父亲了,他父亲说除非三个儿子一起娶你,婚后你就待在家里不再来拉萨,否则不可能让仁钦跟你结婚的。”
  “他跟我说过的,是我没同意。”琼宗轻声说,“阿佳,如果我当初不逃婚,就不会碰到仁钦,不会恋爱,过和你们一样的生活,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
  “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这样了。仁钦叫你别着急,他说他不会放弃的,他说他会想办法在领结婚证的时候让他弟弟去。他在拉萨生活,家里也管不着他。也许时间久了,他父亲就能接受了。”
  听我这么说,琼宗的眼里又出现了一丝希望。
  这样的希望是不是太渺茫了?看到琼宗眼中那一个亮点,心里越发的酸楚。恋爱,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新名词,绚丽得不可思议,却遥远得就如夜空的星辰。
  如果希望不能实现,那是不是没有希望要好一些?至少从未期盼过、从未幻想过,不用去品尝绝望的滋味。如果当初她不逃婚,如我一样接受命运的安排,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伤痛了?我想起了嘉措,想起了扎西,难道今日的我就轻松吗?就不痛吗?


一百四十七
  多少个午夜醒来,不是一样对着小窗流泪到天明?
  “唉……阿佳,佛祖是不是在惩罚我啊?当初不该逃婚的。”琼宗眼中的希望一点点地暗淡下来。她叹了口气,轻声说。
  “琼宗,别这么说。佛祖怎么可能惩罚你呢?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注定只能伴你走一段,有的人是可以伴你一辈子的。再说,你现在只是在恋爱,恋爱嘛,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合适了才能结婚过一辈子,不合适了就只能分手。”莲搂着琼宗的肩,轻声安慰着她。
  “我们不合适吗?”琼宗抬起迷离的泪眼看着莲,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我们……真的不合适吗?”
  我和莲都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他们不合适吗?不,我想不是的。因为他们彼此爱着,渴望能一生相守。但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爱,就忽略了对父母的爱、对家人的爱。而后者,才是支撑我们在那片土地上得以立足的根本,个体的需要对于整体来说,基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快乐需要建立在家族的利益上。
  我握着琼宗的手,那张素净的脸上布满忧郁,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还会不会支持她逃跑?不会的,肯定不会。看琼宗此时的样子,我宁可她嫁给几兄弟,过早出晚归的没什么奢求的牧区生活。
  此时更加明白,爱情,真的是一种奢侈,不是我们这样的女人能触碰的。
  “琼宗,你也别太伤心了。事情还远没到绝望的地步,仁钦也在争取,你们需要共同努力。”这种安慰的话显得那么苍白,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然而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没希望了,琼宗你放弃吧?
  如能轻易放弃,琼宗此时就不需要我们陪她坐在这里了。
  爱情的天地,我们从来没有涉足过,甚至都不敢想象它的美好。琼宗轻易地进入了那个如天堂一般的境界,看到了遍地鲜花,以为两情相悦了就是一生一世,相爱了就不再分离;突然之间,这围绕着爱情的缤纷艳丽的所有梦幻没了,一切的美好全都消失不见,只有满目的黑暗与荒芜,一颗刚刚还充满期待的女儿心从天堂跌落地狱,这样的落差,没有惊人的意志,如何能承受得了那剜心之痛?
  尽管连自己都不信的话,琼宗却信了一点。她说:“我们还有希望吗?仁钦他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仁钦会回来的,你放心吧!”这份爱情有没有希望我不敢说,但是仁钦会回来的。仁钦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无论如何,他都会给琼宗一个交代。
  “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她又问,显得那么无可奈何。“我和他……还有希望吗?他父亲还能接受我吗?”
  “你们自己要努力。只要努力过了,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遗憾!”莲说。
  “所以你一定要等着仁钦回来,再商量今后的事情。”我说。
  “嗯!”琼宗点着头,眼里噙满泪水,情绪总算是好了一点。
  “仁钦回来之前,你就住在莲那儿。有时间我就去看你,如果你没事,也可以来找我,或是到医院来帮我。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要等着他回来才能决定,明白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明白。你放心吧,阿佳,我会等他!”琼宗点着头,答应了。
  又坐了一阵,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很高。想着还要去医院换朗结,便提议回去。
  我们三个顺着小径走,到了公路边,琼宗说:“你们等等我!”便径直走到路边,对着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匍匐下身体,把自己直直地贴在了青石板上。看她双手合十,充满希冀的眼睛望着那遥远的虚空,怎不让人为她伤心难过。


一百四十八
  她无比虔诚地一个长头一个长头地磕着,双手合十时,眼里放射出虔诚的光芒,阳光洒在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外衣。我的心里有些酸楚,不觉流下泪来。爱情,难道真的与我们无缘?奢侈到我们要不起吗?佛祖,你慧眼越过三界看一看,同是你的女儿,为何不能眷顾我们一点?
  我和莲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体,仰望着那座阳光下光芒万丈的宫殿,双手合十,为琼宗,也为天下所有的女子祈祷。
  愿爱情光临每一个女子,愿世间所有女人都能沐浴爱的光辉。
  琼宗磕了十个等身长头,又站着闭眼静默了一会儿,这才睁眼,微笑着向我们走来。此时的她,似乎又重新拾回了信心。
  莲问我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说卓一航想跟我谈谈。最近我肯定不行的了,舅舅的病一日比一日加重,特别是最近几天,总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宇琼又不在,朗结和边玛也没个主意,有事还得我顶着。昨天医院还在催交住院费,我身边的钱已经用完,嘉措又不在,还不知道怎么办呢?阿妈和孩子相继离开,给我心里烙下了很深的阴影,我害怕看到任何生命的消失,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也会让我伤感。每次看到舅舅昏迷过去,我心里的无助还不能表现出来。如果我慌乱了,朗结和边玛岂不是更无主张?这两人虽说是我的丈夫,但其年龄还不足以担起这么大的事情。
  “卓嘎,你的这个表,你知道它的来历吗?”莲突然问我。
  “知道啊。我母亲留下的,是一个姓卓的医生送她的。”看到莲瞪大了眼,我也有些吃惊。“是不是跟卓一航有关?不会这么巧吧?天!”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想到卓一航可能就是卓医生的孩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惊骇。
  “卓一航说想了解一下关于这个表的事。我记得他也有这么一块旧表的,我想应该有关系。具体情况还是等你们见面谈了就知道了。”
  阿妈、卓医生、卓一航,一想到这三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我的头都要炸了。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我想一定得尽快找个时间见见他。
  广场离医院很近,莲说好久没坐三轮了,咱们坐三轮车吧。
  三轮车在拉萨到处都是,便宜又方便的交通工具,车夫本地和外地的都有。不过,坐三轮车容易丢东西。客人坐在里面,会有偷东西的小孩子趁你不注意悄悄站在后面的横杠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放在身边的包拎走。
  但由于三轮车速度慢,还是很受游客欢迎的,可以慢慢悠悠地逛市景。莲说,她第一次来拉萨时,常包一辆三轮车到处逛。对这个城市的熟悉就是用三轮车量出来的。
  上车时,突然觉得车夫有些面熟,我眯起眼睛看着那张黑红的脸,想起了一个人。可能吗?是他吗?试着叫了一声:“阿旺扎巴?你是阿旺扎巴吗?”
  “卓嘎?怎么是你?”车夫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叫出了我的名字。
  “菩萨保佑,你真的是阿旺扎巴?”我拉着他的手笑了,差点没蹦起来。
  “我是阿旺,踩三轮车的阿旺,扎巴却不是了。”阿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
  “瞧我这脑子。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口来。你还俗了,当然不是扎巴了。”我放开了他的手,也有些不好意思。在大街上叫人家“扎巴”不是揭他的痛处吗?在我们这儿,僧人还俗可不是件好听的事儿,不仅本人被瞧不起,就是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一百四十九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来拉萨的?”他问。
  “来了十几天了。嘉措的舅舅病了,我来照顾他。对了,萨珍……她……好吗?”一想到萨珍,有些迟疑。世事变迁,他们那时的情意还在吗?
  自从知道萨珍不当阿尼来了拉萨后,我一直惦记,但又无从打听。虽然没人说过他们在一起,但直觉告诉我,萨珍是因他才离开寺庙的。也许嘉措说得对,萨珍的生活应该由她自己选择。一个人如果不是佛的侍者,勉强让她待在寺庙,佛祖也不会允许的吧?佛家所讲的度人,也是要人愿意让度才行啊。再说,世间快乐有很多种,佛前的日子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就像有人活在过去,有人活在当下,有人活在未来一样。
  萨珍,应该是活在当下的吧?
  “她很好,在八廓街开了个甜茶馆。生意还可以。她也惦记你,昨天还念叨你出嫁后就再没见过,也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了?她要是知道你来了拉萨,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阿旺说着跨上车,“走吧,我送你们!”
  “三个人,你行吗?”我看了看他瘦削的身子,笑着说。
  “来吧,保证把你们送到!”阿旺咧嘴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我钻进车里,莲和琼宗坐在两边。看着阿旺的背影,怎么也无法把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汗味的三轮车夫跟那个身披红色袈裟、手持经卷、有些腼腆的年轻僧人联系在一起。
  佛前的日子是轻松悠闲而儒雅的,他却放弃了,选择这劳苦奔波却兴奋充实的世俗生活!看他浸湿的后背和兴奋的表情,真是感叹世事弄人。
  自己适合过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自己最清楚呢?
  到医院下车时,阿旺说什么也不要钱。问清楚了萨珍甜茶馆在八廓街的位置,约好晚上去看她。看阿旺兴奋地调转车头,铃铛“叮当”响着汇入了人流中,真有些日月流转般的恍惚。
  “他以前是扎巴吗?”莲问我。
  “是啊。不过他不喜欢寺庙生活,还俗了!”我把萨珍和阿旺的事讲给她们,俩人听得目瞪口呆。
  “前生的缘,今生来还的,还了也就了了!”莲说。
  “还不了呢?是不是来生还得继续还?”琼宗问。
  “生生世世,总有还完的时候。还完了,你也就不用流泪了。但真的还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是吧,卓嘎?”
  我看着莲,不明白地摇摇头。
  “纠缠着,虽然苦,但有盼头!临了临了,总还有希望不是?”
  “莲,你说话像老尼姑!”我看了她半晌,还是弄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是了、什么是好。这女人,总是话里藏禅机,让人听不懂。
  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后面的住院部,上了三楼,舅舅住在312病房。
  如不是那天晚上,偶然在大昭寺门口碰到卓嘎和嘉措,我的生活可能就此安定了。在看到嘉措抓着卓嘎手臂大叫大喊的那一刻,如遭雷击。凭什么我就应该过那种永远如白开水的生活?凭什么把自己心仪的男人如此拱手相让?如果嘉措幸福还情有可原,如果卓嘎能对他一心一意还能让自己大方转身。但是嘉措幸福吗?卓嘎能对他专心一意吗?
  放手,总得给心一个理由,此时的我找不到任何理由。
  在看到那个女人拂开嘉措的手,如拂一粒尘埃,为嘉措不值。
  我走了上去,踢了嘉措一脚,然后拖起他的手,穿过大昭寺广场,向相反的方向而去,那时的我,已经忘了一航还在等我。


一百五十
  那夜没有月光,拉萨少有的一个晚上,月亮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牵着他,走过那些漆黑的小巷,一边走一边哭。恨自己管不住自己,恨自己的心不能硬一点。不是都说不想见他了吗?不是都说要嫁人了吗?为何一见他的人影,心就又乱了呢?
  走过一段段黑黑的巷道,感觉就像一步步踏向地狱。眼泪如决堤的河流“哗哗”往下淌着,身体不停地抽搐,腿软得如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的。嘴里不停地咒骂自己没出息,恨不得拿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他突然不走了,一把扯我在怀,我挣扎着要逃离,发丝沾满泪水,胡乱地搭在脸上、脖子上。我不停地骂着嘉措,你是个坏人,我为什么还要见你?为什么还要管你?你是个坏男人,我恨我自己,一见到你就管不住自己了。你是个混蛋……我一边哭,一边踢着他,在他身上又抓又咬的。
  他胡乱抓着我的手,亲着我的脸,亲着我的脖子,叫着:燕子,燕子,你回来了?这些天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去找那个老男人了?
  是啊,我是去找那个老男人了,我就要嫁他了。我不想见你了,为什么要让我见你?你个混蛋你是坏人你是流氓……我胡乱地骂着,口不择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嘉措任我骂着抓着打着,只是一个劲地亲我。他把我抱起来,压在旁边的墙上,狠狠地堵住了我嚷个不停的嘴,舌头霸道地撬开了我的牙齿,任我用力地咬他,感觉到自己嘴里有一丝咸腥,他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这该死的男人,为什么那么野蛮?
  我一边推着他的头,一边咒骂:你是野蛮人你是没开化的原始人,你没教养你是混蛋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他不管不顾地吻着我。
  你……你个混蛋……你是强奸犯……我要告你……我要去派出所告你……我要去公安局告你……身体却突如其来的一阵痉挛,从来没有过的快感弥漫全身。天堂是什么颜色?那是红的粉的金的……
  嘉措发出一阵如野狼般的嚎叫“魔女啊……”,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把头埋在我胸前,传出压抑的呜咽声。我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天哪,这是我吗?这个坏女人怎么是我啊?我仰着头,惨白着一张脸,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月儿从乌云边上露出半个头来,清辉洒在幽静的巷道里,绝望而凄凉……
  当我跟嘉措手拉手地回到仙足岛的蜗居门口时,见阴影处停着一辆越野车,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航,但又很快消失。怎么可能呢?他从不知我住在这儿啊。
  重新捡回了嘉措,我就高兴了吗?NO,一点都没高兴。整天看他阴沉着一张脸,就像他真欠了那个女人八辈子债似的。
  我常常会没出息地掉眼泪,常会歇斯底里地大发作,把东西扔得满屋都是。我又开始掉头发了,地上、床上、卫生间里,到处都是我的头发,掉得我都不敢梳头。看着那丝丝缕缕,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寸寸破碎。
  这段感情搞得我真是身心疲惫。
  想家,想爸爸、想妈妈……打电话回去,听到熟悉的声音,却说自己一切都好,挣钱很多,生活很愉快。
  天天去拉萨河边散步,一个人,裹紧风衣,踩在鹅卵石上,高低不平,起伏如我的心事。
  江水还有一个方向,而我却一直在原地徘徊。
  是我的柔情沉淀得太久还是你的心门不愿打开?
  是我的伤心不合时宜还是你的心事没有归处?
  今夜的风,寒冷。


一百五十一
  今夜的人,凄凉。
  是你比月远,
  还是月比你幽?
  那天在莲处,突见卓嘎,是我没想到的。而见到一航的眼中只有卓嘎,更是猝不及防。我就像只刺猬一般,所有防备一起打开,把自己武装到牙齿。
  不是想伤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就那么说了,想都没想过有什么后果。心里原本还是感激她的,就为那次她和琼宗为我解了围。喜欢她一脸阳光的笑,那么纯粹,那么清亮,有那样笑的人,心胸该是宽广的吧?
  至于因男人而起的不舒服,那跟她这个人无关,只跟女人的小心眼儿有关。
  她那么甩手而去,还有莲、还有卓一航,仿佛我冒犯的是他们家祖宗,当着外人的面,那么大声吼我。看着卓一航载着那个女人扬长而去,想到那个下雪的傍晚,那条美丽的山沟,那片银白世界里如梦似幻的两情相悦,难道就此灰飞烟灭?
  一个人落寞地出来,买了一盒酸奶,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逛到了太阳岛。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乱糟糟的。这是个为男人准备的世界,暧昧的灯白天都在闪着,穿着花里胡哨、浓妆艳抹的女人招摇而过。
  不时有三两混混冲我吹口哨。
  埋着头飞快地走过,去宠物市场看狗玩。跟每只狗儿握手问好,好奇地问它们的出生、品种、年龄、价钱。
  狗狗几块钱?
  美女,怎么可能几块钱呢?两百!
  二十。
  美女,你开玩笑!
  不卖算了。
  进入另一家,又重复着上面的对话。
  我无聊,我想找事做,让这漫长的白天过得快一些。谁说拉萨的生活是悠闲的,此时的我,闲倒是闲了,悠却未必。
  想起那些踩着钟点混薪水的日月,仿佛是前生。在这里,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随便浪费。干什么?无事可干。
  知道心无处安放是什么样子吗?
  跟自己的影子说话,走路看天,木着一张脸……
  顺着公路往前,走过各种各样的数码店。酸奶早已喝完,想找个垃圾桶扔掉,快走到底了,空盒仍在手上。马路上垃圾随处可见,试了好几次想扔还是没松手。不随便扔垃圾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却不适合拉萨,但我仍维持着。
  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家跆拳道馆的招牌,想也没想就迈了进去。老板磊子是个帅哥,一身肌肉,见到我,两眼冒绿光。
  开始练起了跆拳道,每天下午定时去玩上一个小时,回来浑身酸痛,倒床就睡。不再想嘉措在干什么,也不再想一航在干什么。直到有天猫猫打电话,说她到拉萨了,结婚旅游,能不能一起吃个饭。此时才明白,自己还在拉萨,还有太阳可晒,干吗要把自己弄得行尸走肉一般。去时刻意打扮了一番,看自己重新变回香喷喷的美人走在明亮的阳光下,男人们躲躲闪闪投来羡慕的目光时,心花怒放。
  打手机给嘉措,关机,想必又在哪个小酒吧里想他的阳光美人吧。甩甩头,让他见鬼去吧,打个手机给帅哥磊子问要不要去喝咖啡,他说你等我,五分钟就到。我站在路边,果然是五分钟走来一猛男,阳光灿烂的,携着猛男的手去赴猫猫之约。
  猫猫和他的秃顶夫君临窗而坐,正在窃窃私语,貌似亲热的样子。见我们过去,猫猫站起,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好好,我想死你了。典型的都市应酬语言,典型的都市应酬表情。轻轻抖落她的拥抱,如抖掉一粒尘埃。
  那男人站起,握着我的手,眼睛却在我身上乱扫,手指也在挠我的手心。我嘴角一扯,有些可怜猫猫,新婚燕尔,男人搂着娇妻的腰,却在对别的女人调情。这样的男人,就是她说要依靠一生的人吗?


一百五十二
  坐下,那男人殷勤地递过单子,说随便点,早听猫猫说起过你,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脸上却笑靥如花:先生如此说,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对面那男人一双贼眼在我身上搜寻,浑然忘却娇妻在旁。
  我把头发轻轻拨到颈后,偏头妩媚地笑了。眼睛却看向单子,当然,我不会看前面的名字,只看后面的数字,哪个数字大就点哪个。我这样的美女坐在这里让他参观,总得付点参观费吧。
  最瞧不起这种男人,自以为有了几个钱,便觉得世间女人都是他的了,动不动摆出一副老子有钱老子怕谁的嘴脸。好吧,既然人家有钱又愿意花给咱看,何苦不给人面子呢?买单时,见那男人豪爽地掏出一沓付账的劲,越发心里想笑。
  分手时,递了一张名片过来,我说:我就不给你名片了,猫猫那儿有我的电话,另外,下次握手时别挠我的手心,我怕痒。见猫猫的粉脸马上变绿,心中窃笑,拖着猛男转身走了。中途掏出那张名片扫了一眼,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猛男笑着说:好好,真看不出你啊,把人整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媚笑着:我整他了吗整他了吗?
  你是害死人不偿命的妖精。猛男看着我,眼神有点不对。
  我放开了他:好了,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明天下午馆里见。
  好好,能当我女朋友吗?猛男看着我笑,突然说。
  你说呢?我笑不露齿,给了他一个媚眼,转身打车走了。
  又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坐在车里我想起了一航,想起他说要带我回老家去,生一个孩子安安静静过日子的话。心里有些酸楚,他不会再要我了吧?这么久,也没个电话。人家大概是死心了吧?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天生就不适合家庭?一次次逃离,身体疲惫,心却狂躁。
  夜,尽管不盼,仍然来临。
  回到小窝,嘉措还没回来。把自己脱光,简单冲了一下,裹上绵软厚实的睡袍,披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胡乱地擦了几下,抹了点保湿水。站在窗前,望着那弯残月出神。
  多久以前的事了?爸爸在星空下摇着扇子,给我讲些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老爸口里的妖精总是吃人肉、喝人血,随时要抓唐僧的坏女人。他哪里得知,多年以后,他的宝贝女儿也变成了白骨精,只是,却没有一个孙悟空来收服得了。
  轻轻靠在窗框上,绒绒的长袍贴在凹凸有致的胴体上,温暖服帖如男人的身体。白色细花的窗帘分在两边,半遮半掩。今夜的我,安静得如处子一般……
  手机信息声响起,我看了一眼显示屏,熟悉的号码,是明:好好,我开始装修房子了,等你回来。
  苦笑了一下,关机。今夜,实不想被凡事所扰。难得的一份好心情,就静静地欣赏这月色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用小电壶烧了开水,给自己冲了一杯雀巢的金咖啡,老式但熟悉,喜欢它香浓的味道,放一点奶、放一点糖。一点就够,多了,就失去咖啡原有的味道。
  我是喜欢食物本身的味道的。纯天然的东西总是让我迷恋。偶尔也会尝试一下其他味道,但不作为主食。就如男人,每一个阶段,我的生命里总会出现一个让我疯狂的男人,但不排除在疯狂之余,让自己的心偶尔流浪一下。
  这样的日子有时会感到不安,会觉得女人不应该这样生活。但又找不到一个让自己心仪的榜样。莲是我喜欢的样子,但叫我如莲那样心如止水,还不如拿刀抹了脖子来得痛快。常常说女人如花,花开一季,盛开之时,就尽情地绽放,尽情地招摇;凋零的时候,落花成泥也终不悔。
  我是不是一个矛盾的人?我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一方面羡慕着人家牵了手一生一世,一方面又担心着并不是牵了手就有一生一世。如此患得患失,不停地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嘉措开门进来了,说:燕子,怎么不开灯?
  看看月亮,好久没这么看月亮了。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永远都那个样子。
  不是永远都那个样子的。每晚的月亮都不一样。
  你们女人哪,怎么那么多毛病?他进卫生间去洗漱了。这个男人,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养成了个好习惯,就是每晚要把自己洗干净。
  是吗?这是女人的毛病吗?我习惯性地吊起嘴角,微微一笑。他的另一个女人,有着一脸明媚的卓嘎,此时在干什么呢?想来她不会如我这般,守在窗前看这月亮,等一个男人归来吧?想来不会,她哪有这闲心。我看着嘉措,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身上,朦朦胧胧如古希腊的战神。不可否认迷恋这个强健的身体,心里却明白他不属于我。
  嘉措,你去看看卓嘎吧,她,毕竟是你妻子。
  燕子,对不起。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有你的难处,相信你也不是故意骗我。
  你不介意?他过来,搂着我的腰。
  介意又怎样?不介意又能怎地?今日的格局就能改变吗?去吧,看看她去,你如愿回来,我始终都在这儿。
  燕子,你真是个好女人。他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大吵大闹的!
  大吵大闹?嘉措,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就算你现在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大吵大闹的。缘分已尽,吵又何用?
  他把我放在床上,用他的手臂圈我在怀。
  今晚,我不想做爱,你就这么抱着我吧。我说。
  嗯,我们不做爱,就这么抱着你。嘉措抚着我的脸,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疼惜。
  从认识后,这是我们第一个安静的夜晚,也是唯一安静的一个夜晚。现在想来,那些疯狂的夜晚固然值得回忆,这个安静的晚上同样值得念想。


一百五十三
  推开病房门,见他正在输液,边玛用热毛巾帮他捂着手臂。这个季节的拉萨,没有太阳的地方确实寒冷。输液时手臂温度过低,血液不畅,便需要不停地用热毛巾敷着,以让血液流动快一点。
  边玛见是我们,腼腆地一笑,站了起来。
  莲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长成大人了啊!”
  “莲阿佳!”边玛给莲和琼宗倒了水,站在一边傻笑。
  我们走到床边看了看舅舅,见他处于半昏睡中。
  “怎么样?”
  “朗结说,昨晚半夜昏迷的,一直没醒!”边玛叹了口气,向我招手示意,我们一起到了走廊上。
  “阿佳,医生说舅舅可能过不了今晚了,怎么办?宇琼又没来!”边玛站在靠窗的过道边上,手指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看我一眼又低下了头。
  我用力地闭上眼,硬是没让眼泪流出来。看到自己亲人就此离去,心里那种痛啊,真是可以用刮骨来形容。
  “大哥昨晚……回来了,一直跟朗结在医院里,他现在出去给老家打电话了,说让宇琼尽快赶过来。”
  “嗯……”我能说什么,舅舅就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需要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尽到自己的全力,至于其他,先靠后吧。
  “对了,你昨天交费了吗?”
  “没有啊。怎么?”
  “今天大哥去交费时,发现账上突然多了一万,我们以为是你交的呢!”
  “一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可能是人家交错了吧,我等会儿去查。要是交错了就麻烦了,别人也许正等着钱治病呢!”
  “大哥已经查了。人家说没有错,单子上填的就是舅舅的名字和床号。”
  “同名的呢?咱们可不能花人家的这个钱!”我看了边玛一眼,说。
  “开始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床号总不能错吧?再说,舅舅的病房就他一个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问过朗结了吗?”
  “问过了。朗结也不知道。”
  “会不会是你大哥的朋友?人家想帮我们又不想让我们知道?”
  “不清楚!”边玛摇着头。
  ……
  正在这时,嘉措从走廊上过来了。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他身上,恍如隔世。
  他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径直进了屋。看到莲,招呼了一声。便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慢慢揉搓着舅舅的手臂。
  下午萨珍和阿旺突然来了,还带了熬好的骨头汤。这些日子强作镇定,在见到萨珍的那一刻起,我突然崩溃。
  坐了一阵子,因为萨珍的甜茶馆离不了人,便跟着莲他们一起走了。
  嘉措开了张单子,叫边玛去八廓街佛教用品商店买东西,然后再打电话给朗结,叫他通知拉萨的朋友过来帮忙。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只留下嘉措和我。他在床边陪着舅舅,看着输液瓶,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冰雹,越来越密,冰粒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院中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霭里,树木影影绰绰一片迷蒙。这样的景致,越看越伤感,仿佛能把人的心抓出来揪成一团。我抱着双臂,感觉到脊柱发凉,孤独和伤感再次侵袭着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想家、想草原、想雪山……
  等这件事情了了,自己得尽快回去。城市虽好,但它不是我的天地。
  感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我知道是他,我的家长,我的男人。他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搂了搂我的肩,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到了病床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病房里安静极了,除了我和他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凝固了。


一百五十四
  突然,病床上的人有了动静,嘉措惊喜地小声唤着。我转身过去,俯在病床边,见舅舅正在抽动嘴角,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卓……卓……”他另一只手想抬起,但力不从心。
  我示意嘉措去找医生,一边握住舅舅的另一只手,拼尽全力挤出笑容。“我在这儿,舅舅,我在这儿!”
  “家里……”他慢慢地把眼神聚到我脸上,口齿不清地说:“家里……”
  “你放心吧,宇琼在家呢,一切都好!”我急忙说。
  他好像是听明白了。隔一会又嗫嚅着:“达娃……达娃……”
  昨天,嘉措的大姐达娃来看过他,我以为他说的是这个,便赶紧说:“达娃回去了,她过两天还会来看你的!”
  “不……达娃……”
  “你是说你的女儿达娃吗?”我问,见他眼睛眨了一下,便说:“达娃在家里,帮阿佳干活,你放心吧!”
  “不……达娃……宇琼……”舅舅涨红着脸,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来。
  达娃和宇琼?达娃和宇琼?我飞快地转着脑子,舅舅到底想说什么?
  “达娃……达娃……不能……不能和……宇……宇琼在……在一起!”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他们不会在一起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感觉自己握着的手渐渐无力、渐渐冰冷,我把它放进被子里。看着那张脸,仿佛睡着一般,宁静安详。
  嘉措带着医生、护士进来,检查后说:“他已经走了!”
  我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嘉措搂住我,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伫立于窗边,默默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送舅舅的灵魂远去。
  窗外,冰雹下得越来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寒意透过玻璃窗直逼室内。
  舅舅就这么走了,走时年仅四十八岁。宇琼赶来操办丧事。
  看着宇琼不梳不洗,忙进忙出,我有些心酸。他十岁就到了舅舅身边,快十一年了,已经建立起如父一般的感情。
  在西藏,没有养子、私生子和亲生子的区别。只要是自己老婆生的孩子,不管跟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是自己的孩子。而像宇琼这样,因为对方没男孩,过继来的男孩子,家人也会如亲生的一样对待。在宇琼的心里,他虽然叫欧珠舅舅,其实舅舅的地位早超过了父亲。
  我们在拉萨也没什么亲戚,丧事就办得简单一些。嘉措的几个朋友帮忙,朗结和边玛把舅舅送去了止贡堤寺###台。虽说没什么豪华的仪式,但舅舅能从止贡堤寺去天堂,也是件幸事。
  因为传说,从这里走的亡灵,不用参加轮回。
  走的那天,也是早上四点,喇嘛算好的时辰。从窗户看着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悲从中来。这才多久,半年的时间不到啊,阿妈走了、孩子走了、舅舅也走了……
  嘉措给我披上外衣,说:“别难过了,舅舅已经去了天堂,别让他挂念。”我点了点头,止住了眼泪。
  我不怕死亡。死亡不过是今生的结束,但来生却为此得以展开。但我怕离别。佛祖说,五百年的修行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有幸能作为亲人长相厮守,那需要几世、几百世、上千世的苦修啊!短短几十年的缘分,突然间就如风筝断了线,除了回忆,除了梦萦,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了,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宇琼本来是要去送舅舅,但嘉措阻止了他。他们虽说不是亲生父子,但多年的相处,已经建立起了父子一般的感情。嘉措是怕宇琼去了,反而让舅舅牵挂,难以永生。他搂着宇琼的肩,两人坐在楼道上,宇琼把头埋在手里,一动不动,嘉措在轻声劝慰他。我则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黑漆漆的院子,心里是无可奈何的空洞。


一百五十五
  橘黄的灯光洒在我们身上,一股淡淡的哀伤弥漫着。
  走了走了,一走就百了了。活着的人该如何面对这份生离死别呢?
  舅舅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打不起精神,吃什么都不香。莲来看了我好几次,见我都是蔫蔫的,也没精神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跟嘉措说最好带我去医院看看,说我身体不好。
  嘉措最近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我。他以我身体不好为由,不准朗结和边玛进我房间,兄弟俩倒也老老实实听话,每晚在外间睡了。除了我身体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以外,嘉措作为一家之长,权威也是不容忽视的。公公不在,嘉措的话在我们这个小家庭来说就相当于圣旨,别的兄弟只有服从。
  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是什么都没做。此次见他的最大不同,就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无休无止地索取我的身体。晚上他只是搂着我,轻声跟我讲一些外面发生的趣事,直到我睡着为止。
  从来没问过那个电话,他也没提起。难得的一份温馨,何苦去破坏了呢?再说,痛虽痛,还不至于到无法接受的地步。生在此地我们自小就明白,身体的流浪并不代表心的流浪。只要他还关注这个家,关注这个女人,带领着兄弟们一起奔向富裕,他就是个好男人,合格的家长。
  那天早晨,当我起床打茶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一般。宇琼睡在外间,听到动静,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给我捶着背,一边大叫“朗结,快起来,拿杯热水过来,阿佳又吐了!”
  嘉措、朗结和边玛听到喊声后,都爬了起来。朗结倒了杯水过来,我漱完口,抬头笑笑,“没事的,就是胃不舒服,你们去睡吧,茶一会就好!”
  “边玛,你来打茶!”嘉措闷声吩咐,“朗结,你■糌粑,再去楼下买点稀饭给她吃,宇琼打扫屋子。”
  三人答应着就要动手。
  “我没事的,我能做,还是我来吧,哪有男人干这些的?”我挣扎着拦住他们,就要去提开水壶。
  “这不是老家,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你进去躺会儿,早饭后我们去医院。”嘉措看着我,简单地说。
  “哪有那么严重?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看他严肃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小声解释着。
  “进去!”他简短而清晰地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无奈,在他严厉目光下,我向那三兄弟歉意地笑了笑,乖乖地回了屋。
  重新躺在被窝里,暖暖的还有他的体温,胃翻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嘉措进来,手上拿了一个杯子。
  “放了点糖,喝了暖暖胃,可能是着凉了!”
  我起身要接过杯子,他把我手拨开。一只手扶着我的腰,一只手拿着杯子喂我。
  当一股甜丝丝的开水滑进胃里时,杯口的热气也迷了眼睛,泪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自从阿妈走后,自己便有些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人前虽说还是那个爱唱爱笑、个性爽朗的卓嘎,但人后,常常莫名其妙地掉泪。一点小事,都会触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情也再难自禁。就像这个早上,外面忙碌着的三个男人干着他们从未干过的、本应属于我干的活,面前的这一杯糖水,杯口的热气,还有……还有他心疼的眼神……
  这一切,恍如隔世。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让我今生能享有这一份关怀!不管明天怎样,今天的这一刻,我真心地感激着。心里暗暗地想,等我身体好点,一定去大昭寺前磕一百个头,感谢佛祖的恩赐。


一百五十六
  “为什么又哭了?”他抬起我的下巴,为我抹去泪珠。“最近总哭,都不像那个野女人了!”
  我抽了一下鼻子,笑了笑。“没事的,可能身上不舒服,眼泪也多了些。”
  他拿开我喝干了的杯子,把我搂在怀里,“魔女……”
  “你让我担心死了。知道吗?”
  “知道!”我点着头。虽然他不说,我知道他在担心着。
  “想你……”他再说,然后轻轻吻住了我。“今后别让我这么担心了,好吗?”
  “嗯。”我点着头,心里柔柔软软的。
  早饭后他陪我去了藏医院,一个中年的女医生摸了脉后,说:“好事啊,有孩子了!”嘉措听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瞬间又暗淡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按理我应该理直气壮的,按理我应该问心无愧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害怕面对他?难道就是莲所说“爱情”“唯一”“专注”……这些词悄悄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转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无论如何,此时的我,还是欢喜无限的。
  “医生,确定吗?真的是有孩子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还能假?”医生是个藏族阿佳,听口音像是日喀则的。走廊上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她看病的。她飞快地在病历本上写着,然后抬头看了嘉措一眼,有些不悦。“你老婆身体很弱,前不久是不是流过产?”
  “是的。医生,没关系吧?”我急切地问。
  “流产后没注意保养。子宫弹性很差,气血不足,如想要这孩子,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干重活,不能劳累!”医生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嘉措,说:“这些是保胎的药,回去按时给她吃。你们这些男人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心老婆。她是你爱人,不是保姆!”
  “爱人?”嘉措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爱人。不是保姆,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医生再次强调,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爱惜自己,你是人,不是干活的毛驴。去吧,拿药去!”
  我点着头,转身向外走,嘉措低着头跟在我后面。
  拿了药走出门诊大楼,心里很高兴。自己又有孩子了,还有什么样的喜事能比过这个呢?自从阿妈去世,接二连三的不愉快,把人都要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喜事降临,怎不让人雀跃?
  我的今后,是不是从此云开雾散?
  嘉措提着药跟在身后说:“魔女,回去不准干活了,好好休息,知道吗?”
  “知道。不过打茶煮饭收拾屋子也不算是什么活呀?老让他们干不太好吧?”
  “这是在拉萨,男人干活不丢脸,没人会笑话的!”他说。
  “我看见隔壁的男人都在帮女人干活,还奇怪呢!”心情突然好了,发现阳光都与平时不一样,我伸展着双臂,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可是,让一个大男人干这些,总是不太好吧?你们有你们干的事情,女人的活都让男人来干,爸啦知道要骂我的!”
  “没人说爸啦怎么知道?边玛他们难道会跟爸啦讲他在拉萨拖地?”
  “呵呵,他要是回去说了,笑话的可不只我一个啊!”我转身笑着,倒退着走。“男人做饭洗衣?草原上的男人不笑死他才怪!”
  “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嘉措站着,眯着眼打量我。“女人,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我天天笑给你看?”我看着他,并老老实实转过身去。
  “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安排他们去买!”他上前一步,跟我并肩而行。


一百五十七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他,见他脸色好了些,心里也高兴。知道他心里不愉快,只是,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他还在老家,那不是问题。任何一个家长都明白,自己女人生的孩子就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血缘是延续着家族,不是延续某个个体。只是现在的嘉措,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长,他只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跟我平时接触的男人还不一样。他不愿与兄弟分享我的爱,他想要爱情,想要“唯一”、“专注”的我给不起的“爱情”。家长这个名分,是父母强加给他的,是他无法放弃的责任。跟外界的接触,渐渐地让我们心里有了忌讳,那是一根我们轻易不敢触碰的神经。过去,我一直认为,无论孩子血脉来自哪个男人,都是我们的孩子。这个“我们”,包含着嘉措、扎西,也包含了朗结和边玛,甚至可能今后还会加入的某个兄弟。只是,现在的我,竟产生了不敢面对嘉措的感觉!
  走在嘉措身边,不时偷偷瞄一眼他的个子。以前真没注意过嘉措有多高,这样一比,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高,跟莲她们在一起,发现自己比她们高好多呢!”我笑着,找了个话题。
  “魔女,像你这个子的,老家也少啊,琼宗就比你短!”
  “什么叫比我短?那叫矮,莲说,短和矮是不一样的!”
  “看来你跟莲学了不少的新词啊!”他也笑了。这些天真是难得看到他的笑脸,好像不沉着脸,别人就不怕他似的。
  “走路还是坐车?”到了大门外,他问。
  “走走吧,现在还早。”我说。
  我们俩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看到有卖葡萄的,他买了两串,我一边走一边摘着吃。朵森格路的两边全是服装店,都是卖汉族服装的。他带我进了一家服装店,选了一套衣服要我试。
  我拿着衣服,询问地看着他。除了莲送我的那套尼泊尔服装外,还真没穿过汉族服装。习惯了穿氆氇,热了脱掉一只袖子拴在腰上,凉了再穿上,方便实用。
  他点点头,转头又去看其他衣服了。
  无奈,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试衣间,换了出来,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颇不自在。
  “阿佳,这套很适合你的,比穿氆氇漂亮多了!”服务员是个藏族小姑娘,嘴巴甜甜的,一口一个阿佳,叫得我心花怒放。
  嘉措拿着另一套衣服过来,看了看我说:“再去试试这个!”
  我接过衣服,老老实实又去换了出来。
  还没等我走到镜子前,他就对服务员说:“这两套都要了!”又对我说:“你不用换了,穿上吧!”
  “不用了吧?我有衣服的!”我跟在他后面,小声说。
  “你那些氆氇回家时再穿吧!”他走到收银台付了账,提起纸袋子就往外走。
  这人,真是越来越霸道了。我追了两步,要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他不放,说:“我拿!”简单的两个字就让我缩回了手,好像多说两个字就会要命似的。
  跟在他后面,我再不敢随便说话了,遇到人早早就站在路边,不时扯一下身上的衣服,别人如看我一眼,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时地偷瞄旁边的他,实在是不习惯身上突然变轻,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手脚都没处放。
  “过两天就习惯了。”他看我一眼,“挺好看的!”
  “真的好看?”我还是不自觉地拉了拉衣服下摆。其实最近一两年,老家出来打工的人多了,村里也开始有人穿这样的衣服,老人们从开始看见就骂到后来慢慢接受了。汉族服装短小精干,干活挺方便的,但保暖性不如氆氇。不过,氆氇的样式、颜色都太单一,但不易破,一年四季都可以穿。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穿传统的藏装,别的衣服,偶尔穿穿,图个新鲜还是可以的。


一百五十八
  嘉措看我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睛开始弯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见我哭丧着脸瞪他,这才放下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吧!”
  不过是一句说说而已的话,那个男人就真的走了。早上起来摸着冰凉的半张床,心也跟着冷了。
  我那些同龄的伙伴,此时都有了一个温暖的被窝,为什么独有我的另一半床空着?一如我的心事,没处搁置?
  上帝真不眷顾我吗?
  望着那一扇小窗,有些迷惘,我的天空在哪里?能不能后悔,能不能让昨夜重新来过?一时间心血来潮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不想把他拱手让人,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此错肩。嘉措,想你,在这个凄冷的早晨!
  把被子拉上来一些,抱紧双膝,再一次把自己蜷做一团。此时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跟那个女人翻云叠海?才从我身边撤离,带着我的体温,抱着那个女人,跟她说爱她永不离开她之类的话?那跟我说的呢?都是假的吗?
  嘉措,你的哪一句话可以让我相信?可以当成诺言收藏?
  醉生梦死的一天,一个人走过江苏路,走过北京中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再抬头时,发现不知不觉来到了冲赛康那个熟悉的藏式院落外。下意识地想进去,在跨门的那一刹那又收回了脚。进去我要怎么说?自己放手的,怪得了何人?
  转身,低头独自往外走,寂寞而惆怅。在转角处看见一辆白色的越野车,窗内方向盘上趴着同样一张寂寞而惆怅的脸。我走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上去。
  他没看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条人来人往的小巷出神。
  什么叫情到深处人孤独?什么叫心到绝处路也无?我们除了等待,还能干什么?
  看到那个女人从人流中慢慢走来,头上、身上堆满夸张的佩饰,各种颜色堆积在一起,像来自哪个远古的部落,在人流中是如此的张扬。不得不承认,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不属于城市,她应该属于雪山、草原,属于我们梦想中的原始、野性。
  这样的女子,不是她在征服男人,是男人在寻找她。
  卓一航的眼睛明显亮了,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钥匙上。知道什么叫情难堪吗?知道什么叫心灰意冷吗?这个前一个月还在跟我说要带我回内地,生一个孩子置一个家的男人,此时,心却在为别人旋转!
  什么“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屁话,不在朝朝暮暮,“此情”能长久才怪呢?别说一年了,一个月的分离就足以检验“此情”是不是能长久!
  那个女人从车旁匆匆而过,满腹心事的样子。卓一航担忧地看着,目光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才收回。他发动车子,慢慢滑了出去,见那女人上了出租车,我们远远地跟着,不对,是卓一航远远地跟着,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进了医院大门后,见那个女人正在跟一个藏族医生说话,一航把车停在树阴下,熄了火但并没下车。等那个女人离去后,卓一航下车叫住了那个藏族医生。问他是不是312病房的欧珠病情加重了?医生说是的,住院费也用完了,需要再交一万,否则医院只能停药。
  不用……不用停药,我们马上交费。
  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是的,病人是我朋友。我马上去交费,你尽管放心。
  卓一航说完,径直进了住院部的缴费处,一会捏着一张发票出来了。
  等他上了车,我笑笑说:男人有钱真好,花钱就可以买个女人。


一百五十九
  请别侮辱她,好吗?卓一航看我一眼,淡淡地说。
  侮辱她?我看了那幢灰色的住院楼一眼,嘴角一翘,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他发动车子,倒车出来,驶上马路。你去哪里?
  随便。我说。
  卓一航再次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发动了车子。
  卓一航,那个女人可是有男人的,而且……
  而且有四个。他接口说。
  你准备当第五个?我讥笑。你喜欢与人分享女人吗?
  他淡淡一笑,那么……那么……不屑一顾的。看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人家喜欢分享,跟我有什么关系啊?用得着我在这儿不舒服吗?车子从朵森格路径直往前上了江苏路,在拉萨晚报社的路口转弯,过桥进入了仙足岛,顺着江边驶到了我住的小院门口。
  下车吧,你到了。
  我拉开车门,狠狠地关上,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进了院子。
  原来人家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原来人家早就知道我跟嘉措的事了。自己还傻傻地跟他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呀?还以为人家真的就能带自己回老家,从此结婚生子牵手到老呢?一切,不过是成人之间无伤大雅的游戏而已。
  既是游戏,那么自己是不是就用不着愧疚了?成人世界的游戏自有规则的,不是谁说放手就能放手然后轻松转身的。跟我来这一套,卓一航。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咱们有的是时间。
  看着一只水鸟孤单地划过天际,它,是不是失偶了,叫声才如此凄婉?一如此时的我。
  难道今生,注定没有归处吗?
  什么样的神?能安抚我这颗狂躁的心!什么样的人?能把我的身体收藏!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再颓废;给我一个空间,让我不再流浪;给我一片温暖,让我分享;给我一个人,让我驻足!
  ……
  再次怀孕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这世界重新变得亮丽起来。我前面说过,在我的老家,女人怀孕对于家人来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于这个女人本身,仍然是件值得高兴、值得期盼的喜事。特别是像我目前的状况,迫切需要一个粉嫩的孩子来冲淡这半年来心底的阴郁。
  因为有嘉措在身边,家务事几乎不再用我插手,边玛暂时没找工作,和宇琼一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朗结已经拿到驾照,找了个开长途货车的工作,跑拉萨到樟木口岸这条线,常常一走就是七八天,每次回来一进院子就大叫大嚷:“卓嘎啦,我给你带吃的了!”然后风一样地刮了过来,得意地把手中的袋子交给我。里面常常是些尼泊尔的水果、糕点什么。有时,他还会带回来面霜、围巾、首饰,我跟他说过多次不用花钱买那些东西,他就是不听。
  在人前,兄弟几个像是约好似的叫我卓嘎啦。一回到屋里,或是私下无人时,都叫我魔女,我喜欢他们这样叫我,显得亲切。
  朗结每次回来,会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交给我,只给自己留点零花钱。
  在兄弟共妻的家庭里,女人是家里最辛苦的,也是所有男人围绕的中心,掌握着家中的财政大权。在老家,因为公公婆婆还在,钱财的进出不用我操心。到了拉萨后,没有老人,我们不自觉地就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处理家中一切事务。嘉措在时,由他安排弟弟们的工作。他如不在,以此类推,由朗结或是边玛代理。家中的经济则由我负责,男人挣的钱交给我,由我保管着,他们要花钱,无论多少都得经过嘉措同意后,从我这儿支出。


一百六十
  因为一个家庭里,几个男人才一个女人,总有照顾不周或是不方便的时候,所以男人们偶尔会去钻其他女子的帐篷,但不会涉及经济问题。所有的人都明白游戏规则,外面的女人只是偶尔为之可以,家中的女人才是自己立身的根本。兄弟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家庭才能富裕和稳固。只有自己的小家富裕和美了,在这方土地上,男人的腰板才能挺直。
  昂首挺胸是需要资本的。
  尽管我的首饰已经一大堆,朗结每次回来,仍会买些饰物给我。
  朗结为什么愿意给我买饰物?而有的饰物是很贵的。在此我多说两句。藏族有句俗话,说“一个家富不富,看女人身上的穿戴就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历来,藏民族就没有把好东西藏起来的习惯。去任何牧人家里,好东西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而女人作为家中的轴心,所有的穿戴都是这个家庭尽其所能置办的。每遇重大节日,草原上女人身上的饰物最多者重达十来公斤,叮叮当当,琳琅满目。这么说吧,我们就是把家当穿在身上的人。家里除了生活用品外,家具是尽可能简单,因为牧人的家是随着牛羊的脚步迁移的,家具太多,搬迁起来麻烦。现在虽说牧人开始定居了,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仍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
  我记得有次和莲逛八廓街时,碰到一个维修布达拉宫的内地工程师,他在布达拉宫里待了三年。他说每次发现新的房间和地垅都特兴奋,以为里面肯定藏有宝贝,哪知每次都空空如也,除了厚厚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他觉得很奇怪,有的房间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怎么就没一件宝贝呢?
  其实他是真的不懂我们。
  好东西是要用光线供奉的,是要用眼光欣赏的。
  由于胃口极差,一闻酥油味就吐个没完没了。边玛学会了用高压锅压米饭,宇琼学会了炒菜。因了嘉措的归来,我们这个小家有了凝聚力,有了主心骨。大伙儿在一起,围绕着我这个女人和肚中的孩子,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和聊不完的未来。
  劝过宇琼早点回去,毕竟家里需要他。阿佳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孩,在那层层阻隔的大山深处,离不开男人的支撑。宇琼总说不用,他走之前已经备齐柴火,冬天家里也没什么活干。常见他一个人时坐着发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有次打电话问扎西,他说我当时猜得对,宇琼和达娃是有点不对劲,他已经提醒过宇琼了。
  宇琼是在为这事为难吗?谁都明白,达娃和他是没有未来的!曾跟嘉措说过,他说这可是大事,先别让宇琼回去,在拉萨待一段时间再说吧。
  “阿佳,中午想吃什么菜?”我在外间百无聊赖的,正玩自己的手指,宇琼进来问。
  “什么都不想吃,没胃口。”
  “你出去走走吧,让边玛陪你去,晒晒太阳。”
  “没那么严重吧?出去走走还要人陪。”我笑了。这些日子享受着他们的关怀,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一个牧女,怀个孩子,至于如此娇气吗?
  “哥说叫我们小心些,要是孩子没了,他要拧掉我们的脑袋!”宇琼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听他胡说!”我白了他一眼,见他红着脸不知所措地又拿起了抹布,我不自觉就笑出声来。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脸红,实在有趣。平时宇琼住在舅舅家,很少见面,此次是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次。发现他跟扎西的性格很像,都不爱说话,闷声干活。我们住的地方就这么三间小屋,转来转去就那点事。宇琼便一遍遍地擦家具、一遍遍地拖地,水泥地都拖得可以照出人影来了。边玛叫他出去玩时,他总是腼腆地笑着摇头,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8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西藏,没有养子、私生子和亲生子的区别。只要是自己老婆生的孩子,不管跟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是自己的孩子。
这个好!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8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家富不富,看女人身上的穿戴就知道。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8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东西是要用光线供奉的,是要用眼光欣赏的。
说的真好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8 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百七十一
  我,是不是该嫁人了?
  流浪的日子,回首起来,每一个记忆都是疼痛的伤口。如果换一种活法,我是不是也能恪守承诺,做某人的妻,再做某个粉嘟嘟的孩子的娘?
  突然想去见莲。那个如水晶一般的女子,她的魔法能穿透我的心脏。
  过桥,上了仙足岛,从西头进了阿健的小院。夏天的门庭若市早已不在,冬天的拉萨,旅游的人就如天上的星星一样稀少。无所事事的阿健,开始鼓捣他的相机,说要去阿里、要去藏北、要去无人区……说到最后,他看了上面那个大大的阳台一眼,莲正在那里舒展曼妙的身姿。便叹了口气,突然放下相机,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了。
  看着他,圆圆胖胖的一个男孩子。此时的季节,应该在内地跟父母兄弟围成一团,吃着麻辣的四川火锅神侃拉萨的逸闻奇事,接受父母的唠叨早点成个家生个孩子什么的,兄弟姐妹会劝他回内地发展挣钱养家糊口才是正事。而今冬,他为了贪恋阳台上那一份捉摸不透的温暖,改变了“藏漂”的习惯。
  这世上,什么都能掌控,独有“情”字,让人无可奈何!
  看着他寂寞的眼神,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们,是不是都在犯贱?为了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苦苦蹉跎着有限的岁月?
  上楼,推开莲的房间,她正打坐。听见门响,转过身来,淡淡地笑。来了,过来坐吧。
  过去,坐在她对面,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丝巾包着的“擦擦”。请的,你看看。
  莲打开,把擦擦摊于掌心。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
  看着很精致,便请来了,给我说说擦擦吧!
  从佛教的意义上说,擦擦就是缩小了的佛像。它与寺庙里供奉的佛像具有同等意义。不仅可以当其他佛像、佛塔的装藏物,其本身也具有被信徒崇拜的神圣。因为在开光的过程中,使那些神佛造像具有了智慧,同时也使这枚小小的泥制佛像有了向外散发智慧的根本,从而给祈祷者以恩泽。在西藏民间,人们习惯将擦擦当成完成夙愿的一座桥梁,比如家人生病、事业不顺、老人去世,都会请僧人念经,再根据本人的生辰和他信奉的本尊,算出该制作什么样的擦擦,供奉于神山、寺庙、圣湖旁,或者放于江河湖泊中。莲娓娓道来,一点不觉烦闷。
  这世上真的有神吗?神住在哪儿?天上?地下?或是海里?他们长得真的像寺庙里供奉的样子吗?我抱住自己的小腿,迷茫地问。
  你认为这世上真的有爱吗?
  有。想起嘉措忧郁的眼神,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爱是什么形状的?有温度吗?它又存于我们身体的哪一部分?心里、肺里,还是肝里?莲看着我,淡淡地说。
  我迷茫地甩甩头,不明所以地看她。
  好好,不是佛存在不存在,也不是佛长什么样子,而是你信不信它。
  如果有佛,为什么不能普照我?
  你拥有美丽、拥有聪明、拥有爱你的父母和爱你的男人,佛对你难道还不够眷顾吗?
  那为什么我不快乐?
  你应该自问,拥有了这么多其他女人可以说是奢望的东西,你为什么还不能快乐?
  我不知道,莲,我真的不知道!我抱着脑袋乱摇,思维越来越乱。
  是因为你自己不让自己快乐。莲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好好,如果你自己要不快乐,佛给你一个世界你还是不会快乐。爱情不仅仅只有性,两个人的一生,床上纠缠的时间占不到十分之一。大部分的日月,是没有激情、没有燃烧的,相依为命、彼此欣赏才是爱情最完美的境界。你看看琼宗,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楼梯间,两个人一天的生活费不足二十,但她是快乐的,因为她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男人快乐。爱情的最终,是让爱人和自己一起快乐啊。


一百七十二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快乐了,他们就一起快乐?
  好好,他们没有让你快乐吗?卓一航为你提供了你想要的生活方式,宠着你、惯着你,你呢?回报给他的是什么?你曾经答应跟他回内地的,结果呢?是他背叛了你吗?还是你抛掉了到手的安宁。是的,安宁,我没有说爱情。你可以说你不爱他,那你为何答应?仅仅是不忍心?还是想逃避?卓一航爱你不等于给你伤害他的借口!再说嘉措,你说你爱他,他呢?爱你吗?让我告诉你,嘉措不是在爱你,他是在爱汉族女人恪守的美好传统,那种传统就是只跟所爱的人结婚、厮守一生,相爱就是一生,爱了就是一辈子。而当他发现卓一航发给你的短信时,你知道他是什么感受吗?不要吃惊,是的,嘉措跟我说的。因为他痛苦得无以复加,找一个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人相守终身是他的信念,当那个信念被一个短信轰然摧毁时,你知道他有多伤心?他的世界全变成灰色的了。嘉措来找我时,整个人就被仇恨充斥着,不断地摸腰上的刀。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康巴男人的直爽不是我们常规意义上的直爽,你可以说他们没有开化,也可以说他们野蛮,他们就是那样的,爱到极致也恨到极点。作为你们共同的朋友,我庆幸嘉措在那时还能想起我来。好好,说实话,见到你们的纠缠,我真是有些害怕的,怕你们哪一天彼此伤害。
  那个女人,爱嘉措吗?
  爱,而且爱得彻彻底底。好好,别再恨她,卓嘎是无辜的,她的生活无法选择,明知爱了,也不能随心随性地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在她从小接受的理念里,亲人比爱人重要。
  我,恨她吗?
  想想那天你的表现,除了恨,还有其他的吗?兄弟共妻是卓嘎最痛苦最无力的选择,触她的伤口,有什么意义?
  莲,我……
  没有怪你,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好好,适当地控制一下情绪,不要伤及无辜,这不难吧?
  你为什么总帮她说话?
  我不帮任何人说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彼此伤害。
  她无辜,我呢?
  你也无辜。所以,爱了就要认命,就要承担因爱带来的痛苦和快乐、眼泪和欢笑。
  痛苦和快乐、眼泪和欢笑?
  是的,痛苦和快乐、眼泪和欢笑。它们是爱情的一部分,缺一不可的。爱情如没有患得患失的痛苦,那就不是爱情,那只是激情,只是寂寞时的取暖,不是相携一生的爱恋。
  如果爱情还要附带痛苦,要它何益?
  不要它?为何会如此痛苦?再说了,爱情来时,你控制得了吗?莲拍拍我的脸,说,好好,长大了吧。我说过,长大并不意味着你就变老了,成熟的女人自有她的魅力。你不想长大,不承认长大,你的年龄依旧在增长,你的皮肤依旧会松弛,你的眼角依旧会有皱纹。一个有皱纹却气质出众的女人比一个面容姣美却心若稚儿的女人有魅力得多。不管你怎么不承认自己的成长,你的年龄都在增长。无论是谁,长得丑也罢,长得漂亮也罢,岁月都会让他们最终走到同一条路上,谁也逃脱不了满脸皱纹、脚步踉跄的结果。与其苦苦地去拽那根本就拽不住的青春尾巴,还不如用心修炼自己的心态,让它跟年龄一起成长,坦然面对一切。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无助地说。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尖刻,那么放纵,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啊!
  是人,都有欲望。欲望是可以控制的,只是看你想不想控制它而已。任其泛滥,只会成灾。


一百七十三
  长久的静默后。我说,谢谢!莲,真的感谢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去,死丫头,这次不骂我了?她白了我一眼,笑了。找了条哈达把擦擦包好,放进我的背包里,说既然喜欢,就好好收起来吧。
  我进去在莲的零食柜里翻了一盒牛奶,又给她倒了杯白开水出来。
  不痛苦了?想通了?莲接过白开水,冲我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当老师的感觉是不是特好?我说,下巴翘起看着她,这女人,得理不饶人啊。
  你笑的时候真的很美!莲偏着脑袋微笑着看我。
  不笑的时候就不美啊?
  很丑。
  打死你!我说着,扑了过去。俩人笑闹成一团。
  好了好了,别闹了。好好,明天我要跟卓嘎去她的老家,过完年才回来。
  去她老家?跟卓嘎?
  还有卓一航。卓嘎的母亲就是卓一航要找的人。
  半晌,我说,他俩还真是有缘。
  你,还在介意?
  不了,已经过去了。我甩了甩头。一航,不会再是我的了。
  如是最好。莲说。
  坐在垫子上,看天上的云慢慢地移动。久久,我转头幽幽地问,嘉措,他也一起去吗?
  是的,他是家长。
  家长?我冷笑,心里如针扎一般痛。家长,有家才有长啊,他终究是忘不了那个家啊。那么,我算什么?
  好好,你又开始尖刻了。嘉措有家,你难道今日才知吗?
  莲莲莲,我该怎么办啊?我抓住莲的手臂,突如其来的无助击倒了我。他要跟她走了,说都不愿跟我说一声?为什么?他说他爱我的啊!
  爱情的不确定性应该告诉了你,爱了不一定就有结果,付出了不一定就有回报。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莲拍着我的手臂,那眼神,犹如一个长者般慈祥、又如一个智者般澄明。她说:好好,你终究还是不愿放下,你终究还是要继续纠缠。
  是,莲,我放不下。我不可能在付出这么多的感情后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转身,我做不到。
  你不觉得拉萨……并不适合你吗?
  不,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阳光、蓝天、白云……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说。
  可是,你在这里不快乐,你并没享受到蓝天、白云带给你的宁静和安详,相反,你一天比一天烦躁,一天比一天不安。
  在其他地方我就能不烦躁,就能安静了吗?
  其他地方没有嘉措,没有卓一航。莲轻轻地说,却一针见血。
  跟莲聊了一下午,她一直试图说服我放弃一些东西,说那些东西不属于我,勉强得来只会更添烦恼。我也想说服自己放下,离开拉萨、离开嘉措将是最好的选择,可脑海中却一幕幕地回忆起过去我和他在一起的情形,雨夜里被他拉着奔跑在宇拓路的青石板上、那个藏式小院里的纠结缠绵、八廓街深巷里凄婉的月光……这些,今生还能忘得了吗?
  让我下地狱吧。我萎缩于地,哭着说,莲,你让佛祖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吧,我真的放不下啊!
  你这是何苦啊?莲抱着我,声音也充满无奈。
  走的那天,琼宗和仁钦过来送我们。琼宗还给了我一条帮典和一条围巾,说请我带给她阿妈和嫂子。我点着头,放进行李袋里。
  莲和卓一航早早的来了。
  嘉措指挥朗结和边玛把买的蔬菜、啤酒、面粉等搬到楼下的车里。莲拉着琼宗的手,叫她要想开些,说既然决定了要跟仁钦,就要有思想准备,未来可能会有很多困难,但不能放弃,不能气馁,更不能伤害自己。


一百七十四
  琼宗点着头应着。我笑莲婆婆妈妈的,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好吧,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很开心。”莲也笑了,拍着琼宗的手,“咱们下去吧,免得卓嘎又说我像老尼姑一样的啰唆。”
  “看你们一大家子回去过年,羡慕啊。我们是不行的了,过两天阿爸啦、阿妈啦还要来,今年看来只能在拉萨过了!”仁钦笑着,帮着朗结抬米袋。
  “你阿爸、阿妈要来?”拉着琼宗手正要出门的莲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向着仁钦,急切的语气让所有忙活的人都抬头看她。
  见莲正盯着仁钦,眼神有些凌厉。从来没见莲用这样的眼光看人,她一向是温和的,平静如水,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今天,她是怎么了?她在担心什么?
  “是啊,莲,不过你放心,我们俩都商量好了,到时由他陪着父母,我还住在小屋里。我们不急在一时,没事儿的。”
  “琼宗,能瞒得了吗?你们那么多老乡都知道你跟仁钦在一起,万一谁说漏嘴了呢?”莲转头看她,语气有些急促。“不行的话我可以留下来!”
  “去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去藏东看看吗?我没事的,放心吧!我已经想通了,就像你说的,既然决定了要跟他在一起,就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他的家人不可能一下接受我的。就算他们知道了,来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琼宗说道。
  到了楼下,见卓一航正帮着往货车上放东西,便拉了嘉措过去,给他们作了介绍。卓一航见到嘉措好像有些吃惊,两个男人彼此打量了一下,同时伸手——“你好!”
  莲笑着走了过来。“一航,嘉措是卓嘎的家长,他可是地主哦,咱们这次得麻烦人家呢!”
  “那就请嘉措啦多关照了!”一航笑着说,“上车吧!”
  我爬到车的后座上,见莲还在下面,拉着琼宗的手不放,再三叮嘱琼宗有事一定打电话到村里,或是等她回来。我们笑她快成琼宗的妈了。不就是仁钦的父母来看儿子吗?有什么呀?他们俩只要小心一些,不被老人发现就行了。
  我和嘉措、莲上了卓一航的车。另外一辆客货两用车拉着我们此次买的年货,朗结开车,边玛和宇琼跟他在一起。
  车子驶出巷道,无意间见巷角有个熟悉的人影闪了一下。是好好,莲的朋友,那个漂亮性感却不喜欢我的汉族姑娘。想起见她的情形,每一次都那么漂亮、那么张扬。为什么此时的她,眼神那么忧郁?
  车子慢慢驶上街道,回过头去,见好好已经追了出来,正站在街边,望着我们的车,那眼里,有太多的不舍和痛楚。街道冷冷清清,空旷的街上只有她一人,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她,是来送卓一航的吧?记得那次在莲家里的阳台上,她靠在卓一航身上,娇笑着把两个大拇指交叠在一起告诉我他们是情人时,那是多么的娇艳和美丽啊!情人、情人,彼此有情才能在一起的人啊。不管我和她彼此有多不喜欢,在这一刻,我同情她。只有爱了,才会有那样的眼神,才会有那样的痛!
  当我们的视线碰到一起时,她眼里的痛楚瞬间转化成了仇恨,凌厉的眼神刺得我心里一寒。她在恨我吗?为什么?就为那次阳台上的不愉快?不至于吧,这一生我们要跟多少人相遇啊,难免会有自己不喜欢的、不投缘的,如因此就恨上对方,是不是太不值得了。
  我拉了莲一下,朝好好站的地方努了努嘴。莲回过头去,也看到了好好,想招呼,但终究没发出声来,只是悄悄向她挥了挥手。


一百七十五
  车子驶出了市区,上了川藏公路。
  “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我和莲坐在后座,她看着车窗外飞速而过的青稞地,又一次叹着气说。
  嘉措坐在前面,闻声回头笑。“莲,你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卓一航开着车也笑了。“她的第六感又在作祟了。莲,你能不能集中注意力看一下风景,看哪儿值得咱们停下去咔嚓两张?”
  “但愿是我多虑了!”莲收回目光笑了笑。“我很怕这种感觉,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就会发生不好的事儿,但愿这次是个例外。”
  “什么感觉?”看着莲,我好奇地问。
  “说不清楚,就是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莲笑笑,说。
  这时,从后面那辆小货车里传来康巴汉子的歌声。那三人,正开心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跑调的歌。
  到八一镇是下午五点,西藏的冬季一般是八点天才黑尽。我们决定赶到鲁朗住。给车加油时,遇见两个司机,听说我们要去藏东的某个县城,他们都劝我们别走了,回拉萨吧。说是藏东已经下了好几天雪,很多路段积雪很深,特别是前面色季拉山的背阴面,冰很厚,特别滑,出事的车很多。
  听他们这么说,我们全体下车,集中在一起开了个小会。莲问大家怎么办?是继续往前还是回拉萨?大伙都不说话,一起看着她,特别是我,几乎是祈求地看着莲。实在不想回拉萨,想我的草原,想我的黑鹰。
  莲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她点了点头说:“好吧,继续往前!”然后朗结说他没问题,跑长途什么样的路都走过。卓一航有点担心,他说雪道以前倒是开车走过,但开车走冰雪路却没有经验。
  “色季拉山海拔七千多米,一面悬崖,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悬崖粉身碎骨。背阴面就是夏天也结冰,养路工人常常撒上沙子以增加轮胎的摩擦力。估计这样的天气撒沙子是不管用的,再说养路工人可能也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上山,看样子,冰应该很厚。咱们有防滑链吗?”莲环视着大家问。
  “我车上带有一副,朗结车上没有。”卓一航回答。
  “朗结,如果给你的车套上防滑链,你有把握过去吗?可不能开玩笑!”莲看着朗结说。
  “没问题。我跑樟木时,翻甲措拉山,都是冰雪道,不过……不过……冰那个……不厚啊!”朗结抓着头发说。
  “这样吧,过冰雪道时让边玛和宇琼挤在我们车上。朗结,不是不信任你,是要对他们负责。”
  所有人都看着莲,不明白她为何作此安排。朗结虽说开车时间短,但毕竟有走冰道的经验啊;一航,他自己都说没信心的。
  “莲……”嘉措看着莲,迟疑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自己的怀疑来。以他对莲的了解,他相信莲这样安排总有她的道理。
  “你真的相信我?”卓一航傻傻地问。
  “切,谁信你了?我是信任我自己!”莲开玩笑地说。
  “莲姐,我明白!”朗结看着莲,信任地点了点头。“你们的车比我这辆好!”
  “我看还是他们坐朗结的车好一些,最好你们都挤过去,我实在没有把握。”卓一航说。
  “如果朗结没事,咱们就不会有事。”莲淡淡一笑,“走吧,油加好了!”
  她带头上车,其他人面面相觑,上了各自的车。
  卓一航发动车子,再一次问莲,“等会儿真的要让边玛和宇琼坐过来?”
  “是。朗结虽说跑过冰雪道,但毕竟开车时间不长,冰雪路需要的是经验,不是技术。”
  “可是卓……一航也没有经验啊!”嘉措看着莲,一脸的问号。


一百七十六
  莲看着窗外茂密的森林,头也不回地说:“开车吧,天晚了翻山更困难。”
  卓一航和嘉措还想说什么,见莲并不回头,只是看着窗外出神,俩人同时叹了口气,相对摇了摇头。
  车子慢慢驶出了加油站。
  我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车里顿时紧张的气氛却还是感觉得出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莲的手。莲拍了拍我的手背,“没事的,放心吧,保证让你顺利回家,回到你的草原!”
  过了林芝县,公路便开始顺山往上升了。雪越来越大,路上已经积了白白的一层,山上下来的车都开着警示灯,慢得跟蜗牛爬似的,见有车来,我们的车就早早停在路边让路。
  卓一航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嘉措为他点了支烟,他也不敢伸手来接,还是嘉措给他放在嘴里。他吸一口后,嘉措取下来,过一会儿再放上。
  我死死地抓住莲的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车里的空气越发沉闷。
  “这种雪路没关系的,新下的雪,路不会滑,只要看着车辙印走就没问题。”莲轻声地说,不知是安慰我们还是安慰卓一航。
  路越来越陡,雪也越下越大,两边的原始森林白茫茫一片,天地混沌一片。
  “西藏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地域辽阔,地形复杂,自然环境多变。北部和西部是青藏高原的主体,由于地势高亢,气候干旱寒冷,为高原荒漠和草原植被所占据。到中部的半湿润区也只能见到灌丛植被的零星分布。但在西藏的东南部,在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的湿润坡地和山谷中,却生长着辽阔的原始森林。虽说进入林芝后,沿途树木葱茏,绿阴蔽天,但那几乎都是原始次生林,跟色季拉的原始森林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你们看这条公路,顺着山势盘山而上,像不像一条哈达在原始森林里穿行呢?”莲指了指山间盘旋的公路,又说:“这两边的树木以云杉为主,间杂白桦和其他树种。桦树属于强阳性树种,喜阳光,是自然更新最快的树种之一。一个地方的森林被砍伐以后,最先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都是桦树,其次才是云杉和其他树种。色季拉从山脚到山顶,森林形成了很好的垂直带,各个树种都是经过了上千年的自然选择,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土壤、气候条件。这些原始森林里面,生长着各种野生灌木。像珍珠梅、杜鹃、黄刺梅、沙棘等。在西藏,提起林芝的杜鹃花节,可算是有名的,每年五六月份,杜鹃开得漫山遍野,很多人专程从四面八方赶来观赏,而色季拉又是欣赏杜鹃的中心点。每到山花烂漫的季节,这一片林海便会变得人头攒动。色季拉的杜鹃尽管花色各异,花型也各不相同,但严格分来也只有两种:大叶杜鹃和小叶杜鹃。大叶杜鹃一般夹在森林里,枝高冠大,靠透过树梢的阳光进行光合作用。花色以白、粉居多。到海拔四千米左右,森林逐渐稀少,小叶杜鹃开始生长。到四千五百米左右时,高大的树木完全消失,这里就成了灌木的天下了。”莲一路上向我们介绍着沿途的风景,调节着车里的气氛。
  到了半山腰,车子开始打滑。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每次转弯,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到这种情况,莲说:“一航,找个地方靠边停下吧。”
  车子缓缓地停在路边,后面那辆车也慢慢靠拢。
  没人问为什么。
  “不至于吧?各位就吓成这样?”莲看了看我们,嘻嘻地笑,“卓嘎,你把我手腕快捏断了。”


一百七十七
  “莲,真的有点儿吓人。”我赶紧放开她的手,不好意思地笑。
  朗结他们下车走了过来,帮着把前面挡风玻璃两边的积雪刮去,边玛还把车窗上的积雪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了人影。“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那是在草原。在车上我怕,你没看下面,太高了!”我说。
  莲跳下车,拉开了一航的车门。“怎么?还想开?”
  “你……”所有人都看她。特别是卓一航,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不可能!”其他男人的眼睛则瞪得如牦牛的眼,齐刷刷地看着莲。
  独有我,看着白雾中镇定自若、清清淡淡的莲,会心地笑了,莫名的安心充塞着心胸。
  “不相信我会开车还是不相信我会把你们平安送下山?”莲好笑地看着他们。“下来吧,亲爱的卓先生,你不想休息一下吗?轮换着开,不至于太累了!”
  卓一航深深地看了莲一眼,车门边的莲站在银白的世界里,衣袂飘飘,和煦地微笑着,眼神清澈明亮,任何的慌乱在这样的眼神中,都能沉静下来。
  卓一航跳下了车。
  “把防滑链给朗结安上!”莲说。
  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去后备箱里拿出两条铁链子,装在了小货车的前轮上。
  “好了。”莲踢了踢轮胎,“先生们,可以出发了,边玛,宇琼,你们俩上这辆车,挤一点暖和啊!”
  宇琼和边玛兴高采烈地爬到了我们的车后座上,我们也先后上了车。虽说人多,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一点儿也不觉得挤。
  莲坐到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调整好坐椅,又示意嘉措扣好安全带。扫了我们一眼,笑着说:“在这样的山上出事的话,安全带也不管用,自我安慰一下吧!”
  大家倒是想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各位,别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我们不是要去你们美丽的家乡,而是要去冰冷的地狱似的!”莲转过头来,如天使一般。
  “莲,我不紧张。真的,我相信你!”我说着。心里真是一点儿都不紧张,看到莲镇定自若的表情和她眼里一贯的平静无波,便无端地相信了。
  “可怜啊。我这是怎么混的啊,信任度越来越差了!”莲一脸苦笑,装着委屈极了的样子瞄那几个大男人。却让所有人都“扑哧”一声笑了。
  “对嘛,同志们,这才像样嘛!”莲也笑了,脸上的表情轻松极了。仿佛前面不是七千多米的雪山,而是大草原上的一马平川。
  然后她转过身子,对车窗外的朗结说:“朗结,不准超车,不准踩刹车,实在要用,一定要轻,停住后还要提起手刹。尽量用坐挡的方式去控制车速,转弯时不能急打方向,匀速前进,跟我保持两百米的距离。能做到吗?”
  “能,莲姐,你放心吧!”
  “你背一遍给我听!”
  “不准超车,不准踩刹车,实在要用,一定要轻点刹车,停住后提起手刹。用坐挡控制车速,不是用……用……刹车去控制,转弯时不能急打方向,匀速前进,保持两百米的距离。”朗结一边背一边想,总算是说了个完整。
  莲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朗结的肩,眉开眼笑地说:“走吧,好兄弟!”
  每个人都崇拜地看着莲转动钥匙,发动车子,慢慢向前滑上正路。
  谁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说话,车子就滑出了公路。
  旁边就是万丈悬崖啊,佛祖!
  莲打开音响,轻缓抒情的音乐弥漫开来。
  转了两个弯道,车子平平稳稳的,不再打滑乱晃。
  “说话啊,同志们。你们不说话,我会睡着的!”莲打趣地说,打破了车里的沉闷,所有人此时方反应过来,身体也立即放松。就听边玛大叫:“四哥,你把我腿掐痛了!”


一百七十八
  便见宇琼条件反射地把手从边玛大腿上拿开。“你别说我了,看你把我的手臂抓的,都快出血了。”
  嘉措回过头来:“你俩就那么害怕?”
  “大哥,别说我们,看看你的手!”边玛得意地笑。
  便见嘉措迅速地放下死抓着扶手的右手,而坐在我旁边的卓一航只是看着莲的背影出神。
  我哈哈大笑着,趁机把边玛挤过去了点。
  “你还挤我,我都快成相片了!”边玛又开始大叫。“哥,你叫魔女坐过去一点!”
  “切,动不动就叫哥?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我不屑地斜了他一眼。
  车里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大伙儿似乎都忘了这是行走在雪山之巅。
  到山顶时天开始黑了。车灯所照之处,白花花一片。方向盘在莲的手中,就如一个睡着的婴儿般听话。
  车里开着空调,仍感觉腿脚冰凉。嘉措把皮袄脱下,递给边玛,让他给我盖上。我刚想说“不用”,一抬头见嘉措的眼神凶巴巴的,便咽了回去。心里嘀咕了句“真是的,关心也要这么凶!”
  “阿佳你说什么?”宇琼揉着眼睛,瞌睡兮兮地问。
  “什么都没说!”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边玛却在一边笑开了。“宇琼,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去,你个坏家伙!”我打了边玛的脑袋一下。
  “老这么打我,会把我打傻的!”他捂着脑袋大叫。
  “你以为你还不傻啊!”我斜了他一眼,把盖在腿上的皮袄拉紧了些。
  下到半山的护林员木屋处时,莲说后面好久没有朗结的车灯,我们等等吧。她把车子慢慢靠边停下,边玛和宇琼下去要找石头塞前轮,莲说不用,这里不太陡,能停稳。从上山到现在,已经四个多小时了,手脚都僵了,于是我们都跳下车活动,把冰跺得哗啦啦直响。
  莲在一边走来走去,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等了二十多分钟,远远见有车灯下来,当看到确实是朗结开的小货车时,我们都激动地欢呼起来,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朗结停稳车,惊魂未定地大叫:“我刚才差点玩完了,差一点点。”
  “啊?”所有人一齐看他。
  “才过垭口处不久,我看走得挺顺利的,就忘了刹车的事。转弯时车速有点快,踩了一脚刹车,我的妈呀,车子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调头,幸好旁边有个雪堆挡住了,没出路基。佛祖啊!吓得我一身冷汗。抽了支烟后,才重新开回垭口的平地掉了头下来的。”
  “还好还好!”我们都拍着手庆幸着,嘉措和卓一航过去拥抱了一下朗结。
  “没关系了。朗结,再往下只有三个弯道的路有冰雪,咱们慢点就行了。”莲说。
  我踢了朗结一脚,向莲努努嘴。
  “嗯,莲姐,对不起!”朗结走到莲面前,嗫嚅着:“没听你的话!”
  “说什么啊?兄弟,我还等你回家后给我挡酒呢,你们老家喝酒啊,那不叫喝,那叫灌!”莲嘻嘻地笑着,扬着头看他。“你要是玩完了,我这酒让谁挡去,不被他们灌死才怪。”
  “没关系,莲姐,三哥死了还有我呢!”边玛凑了上来,从朗结身后歪着身子露出半个脑袋。
  不经思考说话的孩子挨了两记重拳,立即转着圈哇哇大叫:“大哥、大哥,三哥打我,是他先打我的……”
  大伙儿一阵狂笑,气氛顿时也热烈起来。
  “莲,到我们家了不喝点青稞酒,那怎么成?人家会说我们不会待客的。”我看着莲,笑着说。
  “我喝不了酒的,真的,不信问你的家长。上次我去时你家老人也没让我喝,倒是你那些邻居们硬给我灌了几大杯,让我几天都难受。”


一百七十九
  “我咋不知道?”边玛叫着,抓起一把雪揉着。
  “你在乡里读书,没回来!”朗结说。
  “哦,明白了。白玛奶奶说的那个白度母就是你吗?说你治好了她的病!”
  “什么白度母,她只是感冒了,碰巧我带着药而已。”莲笑笑,“好了,咱们吃点东西吧!”
  “感冒啊?”边玛抓着头发傻笑。
  “不可能。白玛奶奶病了好多年,感冒不可能好多年都不好吧?”朗结说。
  “别说那个病了,你们饿吗?”莲转头问我们。
  嘉措让边玛和宇琼去拿了些罐头、大饼和榨菜出来,大伙就站在冰天雪地里,互相抢着、争着,开着玩笑,边玛顺手在羊皮袄里揣了两个苹果。我身上披着嘉措的皮袄,心里暖呼呼的。
  上车时,边玛掏出热呼呼的苹果给了莲和我。
  过了色季拉山后,我们在鲁朗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宿。往前走路虽险,但没冰,路况也好,就换成了卓一航开车。边玛和宇琼也回到了朗结车上。
  这一路上就这样,莲开冰雪道,过了冰雪道由卓一航开车。偶尔,莲还帮朗结换一下。嘉措负责安排大伙儿的食宿,边玛和宇琼负责干活。
  我呢?负责唱山歌,娱乐两位辛苦的外地司机。
  进入怒江峡谷,车子一会儿在山巅一会儿在谷底,上下两千多米的落差,这种路况,卓一航倒是得心应手的。边玛和宇琼不时轮换着过来挤一下,赶也赶不下去,弄得朗结实在郁闷,说他们俩没良心,都想坐好车。“我们想听莲姐讲故事,你会讲吗?”那两位翻着白眼,照样争先恐后地往我们车上挤。
  当然,如果换成莲开车的话,那两位就不会过来了,不仅如此,就是我也会跟着坐过去的。
  无意中,淡然的莲成了我们的主心骨。
  穿越了无数的峡谷,翻越了无数的大山。在转过一道弯后,突然看见前方路边出现了矮矮的土房子,心就猛然抽搐了一下,身子开始颤抖,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没任何预兆的就闯进了脑海,任我怎么摇头都驱赶不走。仿佛,自己的鲜血又在一点一点流失;仿佛,自己的心脉又在一寸一寸断掉。
  不自觉地抓住莲的手,用力地捏着,呼吸变得急促,感觉窗外层层叠叠灰黄色的山崖,随时都要挤压过来。
  莲开始是诧异,继而明白,她把我转了过去,不让我再看窗外,将我的头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嘉措正对她感激地笑。
  莲在我背上轻轻揉着,细声说:“安静,卓嘎啦,安静下来。跟我一起做深呼吸,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呼气。对,再来一次,吸气……呼气,好。让我们对所有的逝者和生者都保持敬畏,愿逝者安息,生者健康。很好,你安静下来了,听我虔诚地为你吟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一百八十
  在低声的呤唱中,我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入睡了。醒来时,看到的已是熟悉的山脉。
  “说说你吧,卓嘎,想你的黑鹰了吗?”
  “想啊,肯定又长大了不少吧。你们去后可要当心点哦,黑鹰可是个不认人的家伙!”听我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笑了,车厢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会不会咬他?”莲朝嘉措努了努嘴。
  “有可能!他走的时候,黑鹰才……”我想了一下,弯起自己的肘部比画了一下,“只有这么长,现在,肯定有我腿高了!”
  “品相怎么样?”卓一航问。
  “我不知道你说的品相是什么标准,反正黑鹰是我心里最棒的牧羊狗!”我说。
  “一航,别动你那商人的歪脑子。卓嘎的黑鹰可不卖钱的。”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市侩?”卓一航笑。“我只是好奇,现在很难看到真正的藏獒。”
  “真正的藏獒?什么意思?”听完嘉措的翻译,我有些不解,“藏獒就是藏獒,难道还有真的假的不成?”
  “这个啊?还是让莲给你讲吧,这方面的知识,我们都比不过她。”卓一航转头说时,前面正开来一辆卡车,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却毫不在意地把方向盘一打就绕过了大卡车。
  “听他胡说。”莲笑笑,“所谓藏獒的标准,那是人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制定出来的。殊不知藏獒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上千年,个体差异极大。就如咱们人类一样,每张脸都是不同的,难道能说你和我长相不一样,就不是人了吗?”
  “莲,你的想法总是特别!”嘉措回过头来,看莲的眼光多了些崇敬。
  “不过莲说得也有道理。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给其他物种定标准,不知道其他物种是不是也在给我们定标准呢?说我们这个是真正的人,那个不是。”卓一航说,我们都笑了。
  莲看着我问:“你的黑鹰,会来接你吗?”
  “如果扎西来,它就会来的。在家里,如果我不在,它只跟扎西。”我说。黑鹰,该是什么样子了?长高了吧?长大了吧?很久没给它挠痒痒了。以前它是喜欢那样玩的,没事儿时就躺在草地上,伸展着四肢,让我给它挠脖子。玩够后,便会用热情的小眼睛看着我,大舌头在我脸上舔个没完没了。
  三天三夜,在看到那座熟悉的大雪山时,我兴奋极了,趴在车窗上,贪婪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后面车里,边玛和宇琼则一边一个从车窗探出半截身子,“呵呵”叫着,尖利的哨声穿透云霄。
  蓦地,一条黑线从雪山深处扑来,沉闷的吠声在山谷里如雷般滚过。
  “黑鹰……”我趴在车窗上,兴奋地叫,“莲,那是我的黑鹰,它来了!”
  莲也挤过来,“在哪里?在哪里?”
  “雪山那边的小路上,黑点,看到没?”
  “看到了,那家伙个儿真大啊!”莲说,缩回了身子。
  我用力挥着头巾喊着:“我在这里,我回来了。黑鹰,他们都回来了,全都回来了!”
  听到我的喊声,黑鹰更大地吼了一声,跑得更加快了,后面腾起的积雪扬成了雾。不远处,蓝色的天幕下,晶莹剔透的雪山脚下,出现了一人一骑,一点红色的璎珞上下起伏。
  眼眶突然就湿润了。扎西,那是我的扎西啊!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起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
  突然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高亢的牧歌在蓝天上盘旋。开始是嘉措和了进来,接着朗结、边玛、宇琼、扎西都放开了嗓子。我们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雪域儿女,哪个不是能歌善舞,张嘴就来。唱到兴处,朗结他们还吹起了口哨……一时间,歌声、獒声、风声混在一起,在山谷里回荡、攀升,既层次鲜明又和谐统一。
 楼主| tange 发表于 2014-3-19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有皱纹却气质出众的女人比一个面容姣美却心若稚儿的女人有魅力得多。
勿忘天堂 发表于 2014-3-20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坚持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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