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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无可奈何花落去》第三章 雾蒙蒙

已有 562 次阅读2010-11-17 08:47 |

第三章 雾蒙蒙

 

 

随着农会成立,土地改革运动即将开始,吕云光愈来愈觉得,对于林平安的态度问题再也不能继续回避下去了。无论是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他与林平安的关系是一定要梳理清楚的,否则的话,以后恐怕要愈来愈被动,愈来愈难以处理。林平安的问题的关键是要搞清楚林平安与伊耀明彼此之间到底是否有过什么默许或瓜葛,只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林平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如果他与伊耀明确实有过什么“默许”的话,那他就是敌人,不管他过去曾经做过什么善事,都应当受到严厉的处理。如果他确实没有与伊耀明发生过什么约定,或者伊耀明曾经想拉拢过他,而他却不想与伊耀明同流合污,这样的话,他也就没有什么责任可言,他还是可以当作开明地主来处理,这样的话,他就可以不必坐牢,更不会受到镇压的惩罚。他作为林平安的要好朋友,当然是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他心里相当清楚,每当群众运动爆发之时,就难免出现一些极端的做法。他忽然想到在“三八支队”时听到的一个党内秘闻:鄂西根据地发生的一起团长叛变事件,这个团长原是一个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后来投身革命,当上了团长,就在他指挥着部队反“围剿”之时,他得到了一个来自家乡的确凿消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被当地的农会在打土豪时被全部杀绝!他愤恨之极,就愤然率领他的部队叛变,投入国民党的军队。他也听说过,在老根据地土地改革时,也曾发生过一些极端的做法。每当他想到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件时,他就自然地联系到林平安的未来命运,假如这里也发生了这样的极端做法,他应当怎么办?站出来为林平安说话还是保持沉默?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平安被拉出去枪毙?他的心还能保持着平静而没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觉得确有必要与他作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是到了要彻底搞清楚的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他此刻想清楚了,他与林平安的关系在乡里是人人都知道的,这种关系不是因为你现在不与林平安发生交往就立刻消失了,这样做反而会使人们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怀疑。党组织不是经常地在提倡我们无论做人做事都要光明磊落吗?我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呢?在对待林平安的问题上,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何必去担忧它呢。他考虑到这种谈话还是到林平安的家里去比较合适,因为在他的家里,他会感到我们仍是朋友关系,谈起话来就会像以前做朋友时聊天那样,比较随便,他不会拘束,会坦率地说出自己在内心里的思想;如果是在自己乡里的办公室找他谈话,他就会觉得自己是地主,我是乡长,他肯定要产生害怕的心理,对我必然会有一种提防的心理,谈话的效果也就不言而喻了。于是,他就决定到林平安的家里去一趟。

对于吕云光的突然来访,林平安感到极为惊愕,这使他想起一年多前的那次他到自己家里来避难时的情景。那天,他是穿着雨衣,在雨幕及夜幕的掩盖下惊恐万状而来;今天,他则是满面春风、踌躇满志地跨着大步进门。人世真像梦幻一般的变化莫测。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天翻地覆,乾坤逆转,物是人非,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在一年之间完全发生了颠倒。那年,吕云光是一个“逃犯”,急匆匆地来到林平安家企求帮他脱离危险;如今,林平安却是一个将要被斗争、坐牢甚至于可能要被枪毙的地主分子,而吕云光是乡长,主宰着林平安的命运。历史对他们两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林平安的内心里怎么能不掀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翻天巨浪?他面对吕云光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吕云光主动地伸过手来时,他一时不知所措,迟迟地不敢提起手臂与他握手。他涨红着脸,几乎有点口吃地问:“你今天是来——”

吕云光尽量装出一点笑容:“今天特来看看你,不过,确实是迟了点。”

解放已经半年多了,作为林平安以前极为要好的朋友吕云光却一次也没有来登门过,而且,他们偶尔在路上相遇时,吕云光顶多是嘴角一笑而已,没有与他搭过一句话;有时候还会故意地避开他,像逃避病菌似的怕与他碰面。林平安心里自然明白,吕云光现在是个大红人了,而且是靖海乡的乡长,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被人嫌恶的地主。他们两人已经有天壤之别,而且是水火不能相容!当然,林平安不是一个不体谅别人、心胸狭窄的人,他知道共产党的纪律十分严格,敌我关系不清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大忌,这点他能理解。不过,他认为,做人嘛,总得还要讲一点良心的。他对于吕云光可不是一般的朋友啊,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地慷慨解囊,无私地济困于他;在国民党军队追捕他的时候,他不顾自身的安危,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义不容辞地救助了他。他对于这一切,难道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难道连做人最起码的人情都没有了?他到靖海乡来不是只停留三五天的时间,而是整整的半年多时间了!他难道直到今天才想起了我?再说啦,在靖海乡里,哪个不知我林平安的为人,我可不是一个欺诈百姓的土豪劣绅,这一切,你吕云光难道不清楚?凭良心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吕云光包庇我这个地主朋友,也从来没有想过希望你能保住我家的财产,不让穷人来没收分掉。我的内心里,倒确实是有过这样的想法,有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我可能不会遭受冤屈,你一定会主持公道,秉公办事,实事求是地处理我这个不算很坏的地主,仅此而已。这样的要求难道不应该吗?难道也算是过分吗?我现在只企求自己能保住一条小命就行,至于像田地财产之类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即使全部分光也不足惜矣!

吕云光看到林平安有点局促不安、欲言又止的神情,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明显地产生隔膜,要消除这种隔膜恐怕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消除的。这使他反省自己,在这半年多来的对他的态度,实在是有点过分了。无论是在道德层面,还是从政治层面上来说,他都是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他不但是我一个要好的朋友,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的为人与林平安当年救我出逃时的情谊与胆识相比,自己确实是个小人了!他至所以会采取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杂念?难道不是怕担心影响自己的前途?完全可以设想,如果当年林平安如果也像自己这样出于私心杂念的话,他会去冒如此大的风险毫不犹豫地来救他吗?人呀,真是一种自私的动物!他此刻确实这样狠狠地谴责自己。面对林平安,他想到了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描述的“我”那样,自己确是从“袍”中掉出的这个“小”了,难道不是吗?他想到这里,心中羞愧不已,脸色自然就红了起来。

细心的林平安很快地察觉到这一点,他觉得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处,吕云光也一样,我应当多多地理解和体谅他的一些难处。从以往相处来看,吕云光为人诚恳,不势利,不阳奉阴违,光明磊落,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否则,他会与他结成莫逆之交吗?于是,他就客气地问吕云光:“是不是要到客厅里去坐一下?”

吕云光自然高兴地点头。

他们在客厅里坐定以后,大家闺秀出身的宋怜梅走进客厅给吕云光和林平安泡茶,她首先用双手端着茶杯送到给吕云光的手里,然后再把另一杯茶端给自己的丈夫。随后,她就识礼地退出客厅,好让吕云光与自己的丈夫自由自在地谈话。

吕云光呷了一口茶后,就用相当真诚的口气说,真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来靖海乡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到今天才来看望你,真的感到相当惭愧。

林平安见到吕云光有如此真诚的态度对待他,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就接着他的话说,哪有啥啊,你有你的难处,我理解。

接着,吕云光就坦诚地向林平安说出自己在这半年多来的真实想法。他最后强调说,你一定要与我讲真话,你与伊耀明的关系不讲清楚,我就无法帮助你今后有可能会出现的、难以预料的后果,如果你对此问题有所掩盖的话,即使我要帮助你也不会有好的结果,甚至可能反而有害,这样一来,你的结果更加严重,我的下场也肯定悲惨。其实,这也是我至所以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不敢到你家来的真实原因。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与交谈,不是以一个乡长的身份来调查你与伊耀明之间的关系。至于你的家庭成分问题是明摆着的,靖海乡老百姓都知道,你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地主,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你用不着害怕。田地财产当然要分掉,我想你对此肯定是有思想准备的。是吗?

林平安听了吕云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后,内心里极为感动,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一个朋友而感到荣幸。他想,吕云光既然这样坦诚地对待他,他当然应该用同样的真诚态度去回应。于是,他也就向吕云光真实地全部而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与伊耀明的一切交往经过。最后,他望着吕云光大声地说,我敢向天发誓,我今天向你说的,没有半句假话,如果有一丝一毫掺假的话,我愿受雷公劈死!

吕云光听后笑嘻嘻地说,你不必发誓,因为我不信发誓,但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话。稍停片刻后,吕云光认真地对林平安说,土地改革不久就要开始了,你家的成分是地主是毫无疑问的,不过,由于你以前做过不少好事、善事,乡里老百姓对你的口碑也很好,这种好名声可能会使你得到一些宽恕,但仅仅这些还不够,以后凡是人民政府所号召的,你一定要主动地、积极地去响应,并要有实际行动,不能口是心非或阳奉阴违。你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从现在开始,许多意想不到的痛苦和磨难都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因为革命就是造反,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好在你是一个明白人,不大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我希望你一定要牢记这一点,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你的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在有些情况下,我就是要想帮帮你也是无能为力的,你以后好自为之吧,我只能如此了。

他们还聊叙了一些过去相处时的一些旧情。吕云光觉得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乡里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待他去处理,于是就向林平安告别。临走的时候,吕云光紧紧地握着林平安的手说,以后我不大可能会经常来看你,希望你能谅解。

林平安会意地说,我理解,我理解。林平安望着吕云光离去的背景,眼眶里不禁流出感激的泪水……

 

 

根据县里的指示精神,靖海乡轰轰烈烈地开展了“算清账”运动,这也算是土地改革运动的一个前奏曲。这项工作具体由叶刚强负责。叶刚强从参加了这个县里召开的会议回来以后,就一直思考着如何开展这个运动的问题。根据上级的意图,这次“算清账”运动,一定要把过去地主扣压或拖欠长工及穷人的工钱如数追回来,而且要按高利率计息,按本加倍地清算,拖欠的时间愈长,倍数也就愈多。而且,通过这次“算清账”运动,一定在树穷人志气,灭地主威风。他想,为了更狠地打击地主阶级,同时也为了广大穷人的利益,我们在具体做法上还可以更“过头”一些,譬如在一些界限比较模糊的、可算可不算的“账款”就一定要划入清算的“范围”,这样做法就对穷人有利,可促使穷人的革命积极性。他记得沙边海曾经同他谈起过,他小时候家里经常挨饿,有一顿没一顿的,他父亲为了能让他能吃饱饭,就叫他到姜百发家去牧牛,只管饭,没有工钱,像这类事情就可以看成是地主有意扣克工钱,这笔“牧牛工钱”就必须要清算清楚。他知道,地主们明目张胆的扣克工钱或赖账的并不是很普遍的事情,只有像马世通这类恶霸地主才会干这些无赖和勾当,而像沙边海那样牧牛工只管饭不付钱之类的做法则比较多,这类“欠账”可算的话“算清账”的范围就可以大大地扩大了,就可以让相当多的穷人们得到好处,群众的积极性就会更加高涨,这对于今后发动广大的贫下中农积极投入土地改革运动是极为有利的。于是,他就决定这样去做。

动员大会在城隍庙里召开。靖海村的广大贫下中农听说穷人可以到地主那里去算账,都兴高采烈地、十分踊跃地来参加大会,不多时,庙里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叶刚强见到群众有如此积极性十分高兴。大会开始了,叶刚强走到台上,豪情满怀地对大家说,我们共产党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你们贫下中农翻身当家作主人,就是要打倒过去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的地主阶级,我们要把他们的土地和财产统统没收,并统统地分配给我们穷人。当然,这项工作我们要在土地改革时去做。现在我们先要开展一个“算清账”的运动,你们在解放前都给地主家当过长工,做过牧牛童,或者租他们的田来种,受尽了他们的压迫和剥削,他们为了从你们的身上抽出更多的油水,肯定是想办法来赖掉你们的血汗工钱或者故意抬高田租剥削你们。这次“算清账”就是要向他们去算清这笔血汗钱。现在有我们共产党来给你们撑腰,你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到地主家去,把那些赖掉的钱或向我们多收的田租要统统地算回来!我们不但要算回拖欠的工钱,还要追回应算的利息,而且这个利息一定要三分利计算,我们向地主们借钱时,他们不是用三分利来算的吗?拖欠三年的就加一倍,六年的就加二倍,依此类推,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大家都知道,你们在每年春耕时家里往往要断粮,无奈之下只好向地主那里去借粮,他们当场就说好在当年夏收归还粮食时就要多还一倍的粮食,这就叫“放青苗”。地主多么狠心啊,在短短的三个多月时间,就要付一倍的利息。我们现在“算清账”三年加一倍利息难道不应该吗?“算清账”是一个革命行动,革命行动就是要去打倒敌人,就是要灭地主阶级的威风,要长我们穷人们的志气!我们为什么穷?就是因为我们的劳动果实被地主阶级剥削去了,所以我们自己千万不要以为贫穷是低贱的,我们一定要树立起“穷光荣”的思想,愈穷愈光荣!愈富愈可耻!叶刚强最后说:“为了使大家明白应该怎样去向地主们算账,现在由沙边海同志来向大家讲一讲,我们欢迎!”

沙边海走到台上,情绪高昂地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说:“你们都知道,我在十来岁时就给地主姜百发家牧牛,趁早摸黑地给他家干活,仅仅是只给我吃三顿饭,却没有一个铜板的工钱,你们说,他这样做是不是算赖账啊?我应该不应该向他去追回这笔赖账啊?”

“没有付工钱的就是赖账!我们一定要统统地去算回来!”台下群众都齐声高喊起来。

台下的群众听了叶刚强刚才的报告,心胸里像春潮般地涌动起来。这天下,真的一下子变了,他们过去一直是给地主家当牛作马,总是觉得自己是低三下四的,现在好了,共产党来了,这种状况立马就起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可以抬起头来做人了,过去那些昂首走路的地主分子一下子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是轮到他们低着头走路的时候了,共产党真是为我们穷人着想啊。他们听了沙边海的发言后,心里就更加心花怒放起来,我们穷人终于可以吆喝地主分子了。

沙边海至所以敢在会上这样发言,是受到叶刚强的鼓励所致。叶刚强为了做好“算清账”工作,一定要把群众发动起来,而要迅速地发动群众,就必需要培养一些积极分子作带头作用,而这些积极分子然当是农会主任沈根土和沙边海了。他首先找沈根土,叫他回忆一下在他当长工期间,地主们有否赖过他的血汗工钱。他想了好久,摇摇了头说,没有啊。过去当长工苦是苦了点,工钱倒是没有拖欠过。叶刚强听了沈根土的话后,觉得这个老实人真是太墨守成规了,脑子怎么这样不开窍?他只好再一次地启发他一下说,地主分子都是像毒蛇一样地狠毒,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故意压低你们做长工的工钱,你难道就没有遇到过?沈根土寻思了好长时间后,仍然摇了摇头说,没有。叶刚强这次真的感到失望了,觉得再与沈根土说下去,也是枉费心机的,看来,这个农会主任是不能让沈根土长期地当下去了,今后还是要让沙边海来当这个主任。于是,他就决定去找沙边海,对沙边海一定要做好政治思想工作,一定要培养他成为一个可以信赖的骨干,否则,靖海村的工作就难以开展。

叶刚强找沙边海谈话,从政治到现实,详尽而深刻。沙边海听了叶刚强的话后,心里明白了不少的道理,但对于要他到姜百发家去清算牧牛的工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当时他虽然还很年轻,但还是清楚地记得当时是由于家中没得饭吃,他爸爸迫于无奈才主动地到姜百发家去说,让他的儿子去为他家牧牛,只要能有三餐饭吃就行,并没有提出过还要有牧牛工钱之事。现在来一个翻脸不认人,岂不是不讲信义了。叶刚强听了沙边海的话后,觉得沙边海的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于是就开导他说,对待敌人是没有什么情面和信义可言的,你想啊,他家为什么过得这样舒服?你们家为什么这样穷得连饭都没得吃?这都是由于你们受到他剥削的缘故!他就是利用你们家穷得连饭都没得吃而来要挟你去他家白白地为他家牧牛,你怎么连这点都还看不明白?我真想不到你的阶级觉悟还是这样低啊?你的思想怎么还是这样地不开窍?

沙边海听了叶刚强这一番开导后,不禁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心里想想也是,就是由于我们这些当牧牛的、做长工的人为他白白地干活或者低价给他当牛作马,他才会这样地有钱,做人才会这样地舒服。现在共产党给我们撑腰了,我们还不去清算这笔账,也真是太窝囊、太傻了啊!于是他就向叶刚强承认错误,现在起一定要听他的话,坚决要响应党的号召,要努力提高阶级觉悟,勇敢地向地主阶级作斗争。叶刚强听了沙边海的话后,感到极为高兴,心里觉得暖洋洋的,这点功夫总算还没有白费心思。于是,就叫他在明天的大会上去带头发言。他认为,这样一来,“算清账”运动就马上会鼓动起来。叶刚强进一步鼓励沙边海说,你明天在大会上带头发言,就是立了一个大功啊!

沙边海受到了叶刚强如此的表扬和鼓励,信心自然就更足了。于是就有刚才大会上沙边海在大会上发言的这一幕。也是由于这次大会,靖海乡的“算清账”运动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马世通首当其冲地成为靖海村“算清账”的第一个目标。这父子二人,长期来恶贯满盈,无恶不作,村民们一直就怀恨在心,但奈何他不得,虽然在前几年已被周风华和沙边海他们沉了一次毛坑,心里曾欣喜过一阵子,但尚未彻底解恨。现在共产党来了,马世通要彻底倒霉的日子才是真正地来到了。他不但赖过鱼款,也拖欠过长工们的血汗工钱,这次理所当然地成为“算清账”的最大的目标了,村民们遇到了如此绝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他的,就在大会后的当天下午,就有五六个曾在他家当过长工的贫雇农气冲冲地来到了马世通家,向马世通追回拖欠的赖账。

马世通早就听到了过贫下中农要向地主家“算清账”,而且也知道村里今天上午在城隍庙里开大会,乡干部要向群众布置如何开展“算清账”的运动。此刻,马世通真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次麻烦可完全不同于当年由伊耀明挑动的、周风华出面叫来一群人把他推入粪坑的事件啊。那年,他在事后还了这笔鱼款也就事态平息,此后也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当时是国民党的政府;而这次“算清账”运动是共产党当政的天下了,而且这个运动是由共产党发动的。如今的天下是穷人当家作主的天下,地主阶级已经成为革命的对象了,他们的田地财产不久就要被统统地没收,然后全部分给穷人。这还不算,我们这些人恐怕连命都还要搭进去。对于这一些,他心里是相当清楚。在共产党刚来之时,他本来也是想与伊耀明他们这些人一道,拿起枪杆子来与共产党作对,也许才能保住这条性命,但这个混蛋儿子,偏偏在靖海乡演戏时冒犯了伊耀明,结下了一个冤恨,从此反目成仇,使他不能加入伊耀明的麾下,致使他不能逃脱共产党的惩罚。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遭受穷人的追迫了。老谋深算的马世通是一个善于应变的“高手”,他忽然想起古人曾经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破费保平安嘛。所以,他对于今天这第一拨人来“算清账”的人还是好脸相迎,如数交出拖欠老长工们所要算的钱,还当面说了不少的好话,一直送他们到大门外。第二天,谁知又来了十来个人。他惊愕地发现,这十来个人并不是像昨天来过的那些曾经在他家当过的长工,而是一些在农忙期间的季节性“打月工”或是在他鲞厂在渔汛时临时雇用的短工,他好像并没有拖欠过这些人的工钱啊,他们怎么会来“算清账”呢?在这短暂的紧张之余,他很快地发现自己在昨天的这个“小聪明”是失算了,事情可并没有如此简单哪。这下子,他才彻底地明白了,就是家中有再多的钱,也是无济于事的。你今天就是全部满足这些人的要求,明天将肯定会来更多的人,或许是只打过几天短工的人都会到我家来“算清账”的,于是他下决心不再“应付”了,他认为,他只能摆出一付“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架势来,才能避免倾家荡产的厄运。看样子,这次肯定不是破费才能免灾的了,反正是一条命嘛,只不过是迟早而已。不过,他并不与前来追讨的人争辩,只是摆出一付闷声不响地“朝里睏”的态度,任你怎么骂他、吓唬他,他还是用默不作声来对付……

在广大群众的强烈呼声下,靖海乡政府作出了对马世通父子逮捕的决定,把他们投进县政府的监狱。

 

 

姜百发家自然难免要受到“清算”。一来是因为沙边海在大会上已经说过,他是肯定要前来“算清账”的;二来是由于姜百发自己的为人所致。姜百发这个人比较大的坏事倒是没做过,但他的为人之道却有点特别,他与一般人、特别是有钱人相差甚远。他向来奉行“里水不出,外水不进”。在当时,稻田里收割上来的稻草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他却一束也肯让别人家拿走,家里面的东西就自然更加一毛不拔、滴水不漏了。无论是左邻右舍或是亲朋好友,来向他借钱时,他总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来搪塞,有的干脆就拒之门外,他总是觉得别人借去后就不会还给他似的。他还有一件“轶事”闻名于全村。有一年他家要造一栋房子。造房子嘛自然要请木匠、泥水匠以及帮工人吃饭,每天二三桌饭菜自然是少不了的,每天要准备二三桌饭菜的开销自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就心痛不已,于是就动出一个妙计来。他知道,开销中数目最大的自然是鱼、肉这二笔,如果能让鱼、肉这二碗上桌后不被工匠们吃掉,每天就可省下一大笔钞票,至于像蔬菜、萝卜、南瓜之类小菜倒是应该让人家吃得充裕一些的,何况不值几个铜板。怎样才能让鱼和肉上桌后不被吃掉呢?只有让人家用了一筷后就觉得味道极差或者有难以进口的异味就不会再去下筷了,这样的话,不就达到目的了吗?要想使小菜的味道极差,只有厨师才能做到,他总不能叫厨师特地把小菜烧得味道极差吧,看来啊,只有想办法使鱼和肉这二道菜产生异味他能做到。于是他就动起脑筋来,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来,在厨师烧好鱼和肉这二碗菜后,他就暗地里用火油泼点到鱼和肉这二碗小菜上去,沾上了火油后的这二道菜自然就难以进口了。这个办法果然十分灵光,那些工匠及帮工人吃了鱼和肉以后就再也不往鱼和肉下筷了,从此,他家省了好些开销。姜百发看到目的达到,心中自然暗暗地窃喜。不过,人家毕竟不是傻瓜,他这个“戏法”不久后就被工匠们识破,姜百发的口碑就自然名扬全村了。不过,姜百发从来不会拖欠长工们的血汗工钱,更不会像马世通那样作恶多端,做人还是守本文的。在雇工时,他往往要把工钱压得比别人家低一点,经常要讨价还价,但一旦说定后就不会反悔或故意找茬拖欠的。他还有一个坏脾气,他常常与长工们一道去田间劳动,往往要拖长劳动时间,太阳下山后还不回家,能拖一点是一点,长工们自然为此而怨恨他,但也说不出口,只好随着他一起干活。他又是一个守财奴,手中有一千想着一万,日夜想着能买更多的田地,好让自己家境长盛不衰,世世代代富裕下去。凡是手中积攒了可以买田的钱,他就是要想尽办法地去购置田地。到解放前那年,他家已经有五六十亩的田地了,够得上一个中等地主的层次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辛辛苦苦地省吃俭用(当然包括他出歪点子节省下来的开销),用一生积攒起来的钱去购置田地的结果是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能评上地主的条件,他坚忍不拔地努力实现这个梦想实际上是在为他自己铺设了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等待他的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梦魇般的厄运……

沙边海气冲冲地走进姜百发家的大门。姜百发根本不会想到他是前来“算清账”的,他与沙边海没有过多的接触,在他给他家当牧牛童以后的年月里,与他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往来,他今天突然登门,到底是为啥事啊?他想。

沙边海走到姜百发的面前,极为严肃地对姜百发说:“我今天是来向你‘算清账’的!”

“算清账?”姜百发还蒙在鼓里,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沙边海,“算什么清账呀?”

“难道你忘记了我曾经为你家牧过牛?你给过我牧牛的工钱了吗?”沙边海色声俱厉地质问姜百发。

这下子姜百发明白了,原来沙边海是到他家来算牧牛工钱的。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沙边海的父亲带着他来到他家,用相当恳切的语气对姜百发说,他的儿子给他家牧牛,只管给他吃三餐饭就可以了,用不着付牧牛的工钱,怎么他现在还要来算牧牛的工钱呢?真是太不像话了。如果从前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暴跳如雷,但处于目前的状况,他自知作为地主阶级是共产党的革命对象,再也不能用对抗的态度对待穷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于是他只好忍耐,极力压下火气,和气地对沙边海说,这事你最好去问问你的父亲,当时是你父亲自己提出只管给你吃三餐饭,用不着再付牧牛工钱的。

沙边海一听就火冒三丈,恶狠狠地对姜百发说,你这个地主真是狠毒,世上哪有牧牛不付工钱的?你不妨到别人家去问问,有哪个东家只管饭不付工钱的?你当时就凭着我家没有饭吃而要挟我为你家白白地牧牛!难道不是吗?

姜百发遭到沙边海这一顿臭骂后,不禁有些心虚,沙边海目前是靖海乡的红人了,如果继续同他争辩对抗下去,自己就肯定就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就只好准备忍痛割爱,先付一些钱给他,以求平安,他只好强迫自己装出一丝笑容问沙边海:“那么,依你的话我要付给你多少钱哪?”

尽管姜百发同意支付工钱,沙边海还是扳着面孔回答姜百发,按照政府规定,你应该付给我十八年的牧牛工钱。

姜百发听了沙边海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他只好又问一遍:“要付多少?”

“十八年的牧牛工钱!”

“你只给我家牧了六年牛,就算是全部工钱都算给你,也只有六年的工钱,怎么一下子会变成十八年的工钱了?”

“政府规定拖欠三年的就要加算一倍工钱,六年的要加算二倍工钱,九年的自然就要加算三倍了,六年乘三倍,岂不是十八年了嘛?我给你家牧牛不是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吗?你真是一个算进不算出的家伙!”

“天哪,哪有你这样的算法啊?”姜百发一下子被懵住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走进来五六个人,姜百发一看,这些人都是曾经在他家做过长工或“打月工”的,看着这些人的面孔就知道他们肯定又是来“算清账”的。

进来的这一班人确实是前来“算清账”的,不过,姜百发确实没有赖过他们的工钱,而是当年没有算给他们“加班工钱”,这次是来补算这笔账的。当年姜百发为了想多干活,故意拖长工作时间,每天几乎要他们多做二个钟头,这笔账今天自然要来算清楚了。

姜百发听了他们的话后,简直是像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心肝一样地难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想,看来今天这道关是真的过不去了,一阵昏厥,他浑然不知地摊到在地……

先不说姜百发会肯不肯直爽地付给这些来算账人的工钱,就算是他想付出这笔数字不小的工钱,他家里此刻也确实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他不像其他地主那样可以把家中的金银或细软之类兑换成现金还账,而他的家中却拿不出这些东西来,因为他这个人一贯来只想买田,不像别人家的地主那样常常要把一些多余钱换成金银财宝或细软之类藏匿在家里以备急用,但他不会,他是一个“买田迷”。他历来认为田地是最稳当的财产,连强盗来了都抢不走的,它是最保险的东西了,不像金银财宝或细软之类的那样,一旦遇到强盗前来打家劫舍的话,这些东西就肯定要遭到洗劫一空。由于他有这个逻辑思维,所以在他的家里是找不出马上可以兑换现金的金银财宝或细软之类的东西,所以他确实也是无法一下子拿出钱来还清这笔欠账。

沙边海见状自然就气愤万分,就一把抓住姜百发的衣领往乡政府而去处理。叶刚强听了沙边海的报告后,就二话没说地把姜百发关进紧闭室里去,并义正词严地喝令他:你如不把钱交出来,就甭想从这里出去!

靖海乡的村民们得知姜百发被关进紧闭室后,无不幸灾乐祸地揶揄他:谁叫他如此财迷心窍啊,有了三十亩田还想五十亩的,你看像村里的二流子“阿五”多聪明啊,他是“吃光用光,极乐西方”的,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几年功夫,把上代传下来的六十多亩田地都卖光了,他享尽了人间的风光不说,难道还用担心再评上地主分子吗?姜百发这人真是自讨苦吃,活该!

 

 

自从靖海乡开展“算清账”运动以后,林平安家倒还是比较平静的,没有人到他家来“算清账”。他想,今天没事,不等于明天没事,我要作好思想准备,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人前来算账的。做人呀,哪有一生中没有招惹过人家的,有时候往往由于不经心而得罪了人家,而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他忽然想起村里的姜百发,他由于不肯付出“算清账”的钱而被关紧闭的事件来,姜百发这人也真是,何必要这样不开窍呢,人的一切田地财产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呀。他这样做是何苦呢,到头来还不是仍然要付钱给人家吗?听说,最后甚至连准备嫁女用的布料和部分嫁妆都卖了去解人家的工钱,他这样做结果不但没有少给人家一块钱,反而白白地坐了几天的紧闭。

林平安真是没想到,他刚才还是在想今后可能会有人到他家来“算清账”的,此刻真的就有人到他家来了。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沙边海带领着好几个人正迈着大步走进了林平安家的大门。

沙边海和他带来的一伙人是到林平安家来“算清账”的,林平安看了这些人,觉得他们不曾在他家当过长工或牧牛童什么的,他们怎么会到他家来“算清账”?是不是有其他的事吧?其实,沙边海本来确实是没有想到要到林平安家来算账的,这是由于叶刚强对他的教育和鼓动所致。他是在林平安家当过“雇打网”,而且在当“雇打网”的头几年也确实没有拿过工钱,但他心中明白,他这是在船上的老大和弟兄们当学徒,而不是给林平安家当学徒。在当“雇打网”的头几年不给工钱是船上规定的,历来都是如此,户户都是这样,并不是林平安一人挖空心思而动出来的新花样,这也是与其他的行业里当学徒一样,做师傅的都只管徒弟的一日三餐饭,而不会给徒弟工钱的。更何况,在渔汛结束后算账时,当“雇打网”的人被扣下的钱与“船长年”完全没有利害关系,因为按照当时的船上分红办法,首先是把鱼款的总收入按渔船和渔网(即船长年和网长年)与船上全体的渔工们对半开,然后,渔工们再把这一半的鱼款按照各人的底分来分摊,各人就得到自己的这一份工钱。做“雇打网”的人,在第三年后才参加分红,当然他的底分很低,一般的只有三四分而已,不过是老大的三分之一光景。由此看来,他当年做“雇打网”时没有拿到工钱确实与做“船长年”的林平安无关,现在要到他那里去“算清账”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所以当时沙边海向叶刚强详细地说明了这个问题。然而叶刚强不但没有同意他的意见,反而批评他怎么这样没有阶级觉悟。叶刚强说,你想想,林平安从不参加劳动,就凭着家里有上百亩的田地和几条渔船,就可以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就是由于他剥削你们的缘故!他这个人很聪明,不像姜百发那样只顾眼前一点利益的大蠢货,他看得长远,想的周全,他将从你们这些人身上剥削来的钱,把其中的一些去做一点所谓善事,这样就可以笼络老百姓,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所谓开明的地主,你们的眼睛就这样地被他给蒙住了。再说啦,就算你是渔船上的“雇打网”,而这条船上难道不是林平安的吗?你们船上的渔民都是他的雇工,他是你们的东家,难道你不是为他做“雇打网”吗?你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其实,他一个笑面虎,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最后,叶刚强还加重了语气对沙边海说:“你领会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吗?”

沙边海听了叶刚强这一番思想教育后,自然点头说领会了。不过,他对于叶刚强所说的这一切并不完全理解,特别是说林平安是“笑面虎”和“一条披着人皮的狼”觉得不妥。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于林平安的为人还是很了解的,林平安怎么会是笑面虎、一条狼呢?他自当家以来,可从来没有露出过像老虎一样凶恶以及像狼一样狠毒的行为呀,全村的人哪个不知道林平安的为人之道呢?林平安是一个地主不错,他剥削过穷人也没错,但无论如何,说他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总是说不过去的。不过,沙边海不会当面顶撞叶刚强的,因为在他的心中,叶刚强是他的一个大恩人,也是一个最关心他的人,没有他的培养,他能当民兵队长吗?他还要让他担任农会主任呢,没有他的话,他能威风凛凛地喝令地主们吗?在解放前,除了周风华等几个人外,还有几个人关心他呀,他能不感恩于叶刚强吗?所以无论是在什么的情况下,他都要听叶刚强的,他心里明白,听叶刚强的话总是没错的。

叶刚强看到沙边海领会了自己的思想,就自然十分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解放前当过“雇打网”的人不是每个都可以到“船长年”家去“算清账”的,如果这个“船长年”不是地主阶级的话,就不能去算,譬如像周风华那样,他自己参加船上劳动,还当老大,家中又没有田地,他不是地主,所以在他船上当过“雇打网”的人,就不能到他家去算账了。沙边海听了叶刚强的话后觉得完全有道理。

就这样,沙边海就到林平安家来“算清账”了,不过,他此刻的心情还是相当复杂的,要向林平安当面说出他是来“算清账”的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此刻,他忽然想起有一年,也就是他在林平安家当“雇打网”的第二年,就在这年的年关将近时,他家里既无钱又无米,怎么过年呀,他父亲急得团团转。屋外鹅毛大雪簇拥地滚滚而下,刺骨的西北风像刀刃一样地锋利,连到山上去砍一些柴草都成问题,那里去挣钱过年哪?沙边海的父亲忽然想到林平安这个大善人,向他去借点钱过年,他也许会打发一点的。沙边海的父亲的估计果然没有错,林平安慷慨解囊,不但借给他一斗米,还借给他一些过年用的另花钱。沙边海的父亲真是感激涕零,连声道谢。第二年,渔汛结束后,当沙边海的父亲准备把借来的钱和米去还给林平安时,他却笑嘻嘻地对沙边海的父亲说,这么一点东西你怎么还是这样牵肠挂肚的,给你们就算了,还要用得着还我吗。再说啦,你们家平常日子也过得交关拮据,留在家里还可以多吃几天嘛,权当是算送给你们吧。在一再推托下,沙边海的父亲只好把原本准备归还给林平安的大米和钱带回家来……沙边海对此记忆犹新。此刻,他竟还要到林平安家来算这笔并没有充足理由的“清账”,他确实有点开不出口,他面对林平安又有点犹豫不决起来。

林平安见到沙边海红着脸说不出话,不知他究竟为何而来,一时又不知问什么好,也只好默默地站着。

最后还是由与沙边海同来的伙伴们向林平安说,我们是来向你家“算清账”的。

林平安这下子明白了,他们果然是来“算清账”的,不过,他想不起他们这些人好像从来没有到他家来当过长工或牧牛童,甚至于连打短工都没有,怎么会到他家来“算清账”的呢?于是他就和蔼地问他们:“你们几个人好像都没有到我家来当过长工或短工什么的?是不是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我们都给你家当过‘雇打网’的呀!”沙边海的伙伴们回答说。

喔,这下子对了,他们确实都来到我家的船上当过“雇打网”,林平安清楚地记起来了。但是他又想,当“雇打网”不同于当长工或短工,这是在渔船上的学徒,并不是给我的家里当学徒,怎么能到我这里来“算清账”呢?但他知道,此刻,他是不能向他们说出这些话的,在“算清账”期间,地主是不能向前来算账的穷人讨价还价的,姜百发就是一个最好的先例,他当然不能去学姜百发,他也绝对不会去学姜百发的,不管前来算账的人有理没有理,都得照他们的算法就是了,我何必去计较这些钱呢。他此刻忽然想起吕云光对他说的话,革命就是造反,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你就好自为之吧。当他想到这里,他的心胸就宽阔起来,于是就笑嘻嘻地对沙边海等人说:“当‘雇打网’在船上是相当辛苦的,头二年你们是没有拿工钱的,是吧?那好,现在就由你们算出来吧,我应该付多少钱给你们现在就给你们。”

沙边海等人想不到林平安竟会如此直爽地同意给钱,于是他们就按照叶刚强事先交代好算法对林平安说了。林平安二话没说,如数地给他们算出的工钱。

 

 

自从靖海村农会正式成立以后,沈根土担任了农会主任,周风华就此省心多了,觉得自己对于吕云光的承诺已经完成,此后就不必再为农会的事情所牵挂了,所以,他从此就不大到农会去了。对于这次“算清账”运动,他起先的态度还是很拥护的,觉得对那些只想自己发财而不顾穷人死活的地主分子确实应该算清这笔血汗账,否则就让这些人在解放后还是占了便宜,而穷人们吃了亏没有得到偿还,穷人们翻身岂不是成为一句空话了?应当把这些血汗钱算回来,对那些像马世通那样的恶霸地主,更应该对他们厉害一些。前几天,他听说沙边海到林平安家去“算清账”去了,他是以在林平安家当过“雇打网”为由去算这笔账的。他真的不相信,沙边海为什么会这样地“混账”,林平安究竟在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了?他认为,“雇打网”到“船长年”家里去“算清账”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自己是一个“船长年”,同时又是一个船老大,对船上“雇打网”与船长年的关系一清二楚,他们的工钱与“船长年”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他与沙边海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一定要向他问得个明白,于是他就去找沙边海。

他很快有找到了沙边海,就极为认真地问沙边海,你为啥要到林平安家去“算清账”?你凭着什么理由到他家去算账?

沙边海自知理亏,一时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在周风华面前僵硬地站着。

“说话啊,你怎么一下子变成哑巴啦?”周风华气嘟嘟地问他。

沙边海在周风华的逼迫下只好如实地向周风华说出叶刚强鼓动他到林平安家去“算清账”的经过。他还向周风华说,叶刚强说林平安是“笑面虎”,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关于这一点,他是有点想不通,他觉得林平安应该不是“虎”,也不是“狼”。不过,他认为叶刚强说的阶级斗争问题有道理,林平安是一个地主分子,他确实也像别的地主一样剥削过穷人。他既然是地主,也剥削过我们穷人,于是我就听了叶刚强的话,糊里糊涂地到他家去算账了。他还向周风华说,刚才他还受到了他父亲狠狠的一顿臭骂,说我真是太没有良心了,林平安是一个大恩人,在他家遇到困难的时候,是他慷慨地救助我们家的人哪,你怎么会恩将仇报了?他一定要我把这笔“算清账”得来的钱立即去送还给林平安,他在为难呢。

周风华听了他叙述后,觉得沙边海这人真还是有点幼稚,他父亲倒是一个知晓好歹的忠厚之人,于是他对沙边海说:“像你这样胡来的人真该受到你父亲的痛骂,不过,钱既然已经算来了,也就不必再送回去了,你若送回去的话,林平安也不一定会收下,你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就行,以后再也不要胡来就是。哎,我刚才听你说,叶刚强是说过林平安是‘笑面虎’,是‘披着人皮的狼’的话,你有没有听错?”

沙边海肯定地回答说:“这怎么会听错呢。”

周风华相信沙边海的话,他此刻才体会到问题的严重性,沙边海到林平安家去“算清账”原来是叶刚强挑动起来的,特别是当他听了沙边海所说,叶刚强说林平安是一只笑面虎、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这对于林平安来说是极端危险的,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信号,林平安的未来肯定不妙。林平安是他的一个要好的朋友,特别是他过去当渔会会长的时候,他给了他不少的资金支持,才使他有能力去解决一些渔民中急待解决的问题,为此,他相当感激他。他们平时常常闲聊,而且谈得极为相投,所以彼此间的情谊很能深。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叶刚强对林平安有如此严重的偏见,在未来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林平安肯定要要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不,甚至还有极大的危险性,因为叶刚强不是一般的干部,而是乡政府中具有权威的人,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他想到这里,就暗暗地为林平安捏了一把汗。他想,他应不应该立即去向林平安说明这个问题呢?这可是关系到他的命运大事啊!在现在这种风云突变的形势下,任何险恶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林平安如果没有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其后果就被动,而且是无法挽救了。我作为他的要好的朋友,他有责任去提醒一下林平安是绝对应该的。于是,他就决定到林平安家去一趟。

林平安看到周风华走进他的家,顿时有点茫然,特别是在沙边海等人来到他家“算清账”以后,对于农会里的干部到他家来自然就会有一种戒备心理,不过对于周风华来说,他是有信任感的,他与别人不同,他是他极为信赖的一个相当莫逆的朋友,他到他家里来,恐怕不一定是为农会的事而来。于是他就笑嘻嘻地对周风华说,今天咋有空到我家来走走啊。本来他还想与周风华开一句玩笑,你是农会干部,我是一个地主,要划清界线啰,但一想到他如果真的为农会的事而来,这岂不是为难为他了吗,所以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只好咽了回去。幸亏周风华摆出一付老朋友的样子,笑眯眯地对他说,你不欢迎我这个老朋友到你家来作客啦?

“哪里,哪里,我怎么会呢,我是这样的人吗?”林平安见他这样贴近的样子,就极为高兴地这样回答他。接着,他们就来到客厅坐下,宋怜梅马上就出来给周风华泡茶。在宋怜梅的眼里,周风华与吕云光不同,虽然他们同样都是林平安的朋友,但吕云光目前是乡长,是一个国家干部;而周风华是本村人,过去常常到她家来闲谈的一个朋友,听说他是一个连农会主任都不要当的人,这自然与吕云光大不相同了,所以她对周风华就比较随便一点,不像那天吕云光到他家来的那样,她感到相当拘束,泡茶后马上就退出客厅走了,而这次,她还与周风华说了好几句客套话再走出客厅。

林平安和周风华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后,周风华就把话切入了正题,他向他说了关于沙边海到他家来“算清账”的事,而且把来龙去脉都向林平安说清楚,希望林平安不要为此事放在心上,沙边海也是迫不得已,而且还遭到他父亲的一顿臭骂,还要他把钱送回来。

“哪里,哪里,这样小的数目,我怎么会计较呢,其实,沙边海家里也是蛮困难的,权当是算接济他一点嘛,更何况目前是确实在‘算清账’啊,谁叫我是一个地主呢?”林平安毫不介意地笑嘻嘻地说。

此时,周风华的心里正在算计着该不该向他说出关于叶刚强说他是“笑面虎”和“披着人皮的狼”的话,当面说出这种话恐怕有些不妥,他毕竟是一个农会里的一个干部,如果把乡里面属于内部的这些话去说给自己的朋友林平安听,岂不是“里通外国”了吗?如果被叶刚强得知,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对于他自己来说倒无所谓,却反而是要害了林平安;如果现在不将这个情况说给林平安听的话,林平安此刻还蒙在鼓里,继续糊里糊涂下去,将来如果果真出现对于林平安极端不利的局面时,林平安岂不是要大祸临头了吗?当然,叶刚强的原话是不能对林平安说的,只是将面临着危险指明就行。

林平安看到周风华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态,心里顿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还有其他说不出口的难事呢?于是他就对周风华说:“老兄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啊?”

这一下子倒提醒了周风华,看来他不说不行了。他压低声音:“平安,土地改革还没有开始哪,运动的势头有些猛啊,你看出没有?”

“看出了又能怎么样呢?谁叫我是地主呀,我只能由人摆布。再说啦,我没有像古代的窦一虎那样一蹬脚就能钻入地下的本领,也没有像大圣孙悟空那样翻一个筋斗就能飞上天宫,我有啥办法啊。”林平安无奈地回答周风华。

周风华听后觉得面前这个朋友真是有点“窝囊”,他为什么就不肯动动脑筋逃出去呢?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靖海乡里不是有很多富有人家的子弟跟着伊耀明走了吗?有的甚至是爷儿俩都一道走的,他是伊耀明要好的朋友,他就难道没有考虑过人家都已经考虑了的问题?看来,现在如果再不提醒一下这个朋友的话,他可能还是懵懂着呢!于是,周风华就加重语气地对林平安说:“平安啊,土地改革对于你们地主来说是极端严厉的,你到底有想过没有?古人说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

林平安想不到此刻周风华会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禁使他心中一怔,难道共产党要把我们这些地主分子统统地拉出去枪毙了不成?他顿时脸色骤变,声音有点发抖地问周风华:“你听到了什么风声了吗?”

周风华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风声倒是没有,不过我想,土地改革肯定是一个极端严厉的革命运动,你要作最坏的打算恐怕是有好处的。你说,对吗?我这是在为你这个知心朋友考虑着想嘛。”

林平安这才有点儿放心,原来周风华是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出发来向他说这些话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声,这就好。他觉得,从多年的交往来看,周风华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他讲义气,重情谊,善解人意,经常关心别人。在周风华如此关心自己的情况下,他应该向朋友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于是,他就如实地向周风华说出伊耀明也曾经也动员他跟他一道走的事,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不想败坏自己的名气,他怎么能去‘落草为寇’呢?这可是有辱门庭的事啊!周风华知道,林平安是一个名声重于生命的人,他家是全乡有名的几代善良人家,他岂能去毁坏这个名声呢?他当然相信林平安的话,觉得再说这些强如人意的话,显然是没有必要了,于是就说几句你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之类的话就与林平安告别。

周风华走了以后,宋怜梅的点担心地问林平安,你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林平安就详细地把周风华说的情况转述给宋怜梅听,宋怜梅听后陷入了沉思,觉得周风华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确实会遭到难以预料的危险,各种危险的情况都是有可能出现的。

“那么,你认为我应当怎样准备去做?”林平安听后心平气和地问宋怜梅。

宋怜梅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这个人有点固执,一旦决定了的事就难以回心转意。几个月前,当许多富有的地主的都纷纷地跟着伊耀明逃到南盘山去的时候,她就曾经提醒过林平安,你是否也应该考虑一下“走为上计”,但林平安就是不愿意跟伊耀明走“绿林”的道路,尽管伊耀明曾亲自登门来到劝过他。她当时希望林平安“走”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林平安的安全,她想,人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要它“名声”干什么?林平安万一真的遭遇三长二短的话,她和一个还在小学里读书的十多岁的儿子怎样活下去?她现在听到了周风华也认为林平安有可能会“遭遇不测”的想法,觉得还是应该趁机再向自己的丈夫进一言,劝他回心转意,趁现在还来得及“走”的时候赶快出“走”,一旦时局变化,管制严格起来,到时候恐怕想“走”都走不掉了。于是,她就低声地对林平安说:“我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周风华的意见好,他是一个农会干部,知道的事情多,有些话他可能是不便说出来,他只能转弯抹角向你这样说,如果他估计未来情况不严重的话,他会特地跑到我们家来向你提出你要‘走为上计’吗?依我看,周风华确实是一个患难见真情的朋友啊,他都为你着想了,你自己还为什么这样固执呢?我真为你担心哪。”宋怜梅一边说着一边就流出眼泪来。

林平安面对妻子这般掏心的话,又见到她低声抽泣着为他担忧的样子,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就安慰她说,让我细细地再掂量一下吧……

 

 

靖海乡的时势正如宋怜梅所担心的那样的方向发展,对于地主阶级的管制愈来愈来严厉起来,按当时的名称叫“二查”:“查路”与“查饭”。“查路”就是不准地主分子出外,在通往外地的各条路口都由民兵和妇女会、儿童团组成的人员站岗设卡,不准有可能被划上地主阶级的富有人家的人出外。如有特殊原因确实需要外出的“准地主分子”就必需经乡政府批准,发给一张由乡政府盖有专用“长曲”章的才可允许外出几天,必须按期返回,否则要遭受严厉的惩罚。“查饭”就是要严格监督“准地主分子”家中的三餐菜肴,农会组织妇女会和儿童团人员对“准地主家庭”的每日三餐饭都要进行例行检查,凡是饭桌上有鱼肉之类或稍好一点的菜肴就要被没收,并同时要受到一顿严厉的训斥。这样一来,凡是被划上“准地主家庭”的人,想走走不出,欲吃吃不成,他们就自然地被笼罩着一片恐吓的气氛之中,他们心中都明白,他们犹如一批“笼中的鸡”,等待他们的未来命运是可想而知了。

说起来也凑巧,偏偏在这时候,宋怜梅的母亲去世了。噩耗传来,宋怜梅和林平安都感到她老人家去世得真不是时候,说不定连她家办丧事和亲戚们奔丧都成了问题,因为她家及主要的亲戚大多是“准地主阶级”,都是属于“二查”的对象。宋怜梅的家是在几十里之外的村庄,林平安和她要前去奔丧自然就得要经乡政府批准,没有一张乡政府盖有“长曲”的证明是休想走出村外一步的。照例说,像奔丧之类的特殊情况是应当可以允许出外的,但林平安这次出外申请却没有得到乡政府的准许,其原因是有点特殊。那天,林平安到乡政府去打证明的时候,吕去光刚巧到县里去开会去了,他只好到叶刚强那里去打证明。叶刚强当然是认识这个在靖海乡里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林平安。叶刚强看到林平安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就自然板起一付严肃的面孔,并用刺刀一般的目光瞪着他,使林平安顿时被吓得一身冷汗来,他知道,叶刚强是一个经常不露笑脸的人,对于“准地主阶级”的人就更加严肃,今天到他这里来打证明,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如果吕云光在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的运气为什么这样差呢?

“林平安,你到乡政府来有什么事啊?”叶刚强板着面孔像审问犯人一样地盘问林平安。

“叶指导员,我的岳母去世了,我和老婆今天要前去奔丧,希望乡政府能给我打一个证明,让我出外去几天,事后马上回来。”林平安惴惴不安地回答说。村民们都称叶刚强为指导员,他也这样地去称呼他。叶刚强是乡政府中的党支部书记,称他为指导员名正言顺。

叶刚强听到林平安要出去奔丧,就自然联想到近来土匪活动比较频繁,有情报显示,特别是伊耀明这帮“反共救国军”正在蠢蠢欲动,妄图登陆骚扰。他知道林平安与伊耀明的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允许他出走的话,岂不是给他一个出逃投靠伊耀明的天赐良机?在这个关系到重大政治事件的问题上他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也是万万不可麻痹大意的,要经常保持革命的警惕性,是一个革命者应有的态度。不允许林平安出去奔丧只是在情理上有点说不过去,但允许林平安出去的话,有可能造成他借此机会出逃,则就犯了大错。于是他就对林平安说:“你岳母死了,你老婆一个人去奔丧就可以了,你不去也是可以的。”

林平安听了叶刚强的话后,知道自己再多费口舌恐怕也是枉然,但想到岳母去世,哪有女婿不去奔丧的道理,想起岳母生前对自己如此厚爱,如果自己没有前去为她老人家送上这最后的一程路的话,实在是于心不忍。于是只好厚着脸皮再一次地求情地对叶刚强说:“叶指导员,我们这地方有这样的风俗习惯,岳母去世后,做女婿的必须前去祭祀,出殡时还要捧灵位。我如果没有前去奔丧的话,亲朋好友和左右邻舍是要出闲话的。”

“你倒是想得蛮周到的嘛!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身分哪,你是一个地主分子,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我们难道可以允许你这样的人出外吗?真是!再说啦,没有你这个女婿到场,难道他们就出殡不了?没有女婿的人家出殡难道就没人捧灵位了不成?”叶刚强像连珠炮似的责问林平安,使得林平安无话可说了。

林平安在叶刚强面前无计可施,只得打了一张只允许宋怜梅一个人出外的证明就怏怏地退出叶刚强的办公室……

 

 

吕云光从县城开会回来后就听说了叶刚强不准许林平安出村奔丧的事情,心中的思绪真是感叹万千,他在内心里觉得叶刚强实在是有点不通人情,人家的岳母死了,怎么能不让他去奔丧呢?他了解林平安的为人,他是绝对不会借此出逃的,因为他那天去他家的时候,林平安与他坦率地说起过这件事,伊耀明在出走前曾希望他一道到南盘山去,但还是被他拒绝了,他不与伊耀明同流合污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关于这点,吕云光深信不疑,但叶刚强不了解林平安的思想情况,而吕云光又不能与叶刚强说明这件事,叶刚强在不了解林平安的情况下作不准林平安出外的决定是可以理解的。他为了使林平安能去岳母家奔丧,难道可以向叶刚强去说,林平安是不会借此出逃的?叶刚强知道他与林平安曾经是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如果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有了包庇地主分子的嫌疑?你这个共产党员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更何况目前的敌情确实有点紧张,稍有疏忽确实也会出大问题,从这点出发,叶刚强的做法也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在县里的乡长会议上的思想触及很深,虽然会上没有点名批评过他,但在他自己认为有些批判的“右倾思想”似乎与他有关。例如“有的同志对于‘算清账’运动认识模糊不清,不坚决支持贫下中农向地主分子算账,反而觉得有点过头”,对照自己的思想,在“算清账”运动中确有些类似的想法,他在“雇打网”要去向地主的“船长年”家去“算清账”的问题上曾经与叶刚强有过分歧,他是本地人,知道“雇打网”的性质,所以提出这不属于算账的范围,但叶刚强不同意他的意见,两人为此争论了不少时间,但最后还是叶刚强占了上风,因为大多数人支持叶刚强的意见。吕云光与叶刚强的意见分歧当然不仅仅是在这一点,有的甚至于南辕北辙。如前面已经说过的关于农会主任的人选问题上,两人也争执不下,后来由于沙边海和周风华都不愿担任农会主任职务,才使这个矛盾在无形中消失。在“算清账”的问题上,吕云光是有一些想法的。首先,他觉得党在这个问题上的政策是正确而及时的,在解放前,确实有许多居心不良的地主分子扣克或抵赖过穷人的血汗工钱,现在是应当把这些血汗钱算回来,但在运动过程中也发现一些穷人在没有发生过欠账的情况下却故意“编造欠账”而到地主家去讨钱。如果说,在解放前地主阶级是“强势群体”的话,而现在却变成“弱势群体”了,他们此刻根本就没有了讲话的权利,当然也没有了“还价”的余地,即使是实在没有发生欠账的事实。吕云光看到了这些问题,就与叶刚强商量,是不是要想办法去澄清一下,但叶刚强却不认为发生过这个问题,而且直截了当地对吕云光说,是你的立场有问题!吕云光听了叶刚强的话后,几乎吃了一怔,他觉得自己是无话可说了。不过,在他思想里,他认为我们在执行党的政策的时候,应当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而不能搞矫枉过正,并且是愈左愈好,令吕云光苦闷的是他不能将这些藏在心中的话开诚公布地向同志们说出去,也不能在党的生活会上提出来加以讨论,特别是在这次县里的会议上,却批判了与自己有相似的这种思想,他只好承认自己的思想确实有问题了。他为此而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他只能默默无言地面对着这一切他所想不通的问题。他知道,林平安此刻可能会责怪他这个朋友如此不讲情谊,对于他面临因岳母死了而无法前去奔丧这样的不近情理的事而无动于衷,不为他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面对叶刚强这样的同志,实在是无计可施啊。更使他担心的还是林平安本人的命运,随着运动的步步深入,对地主阶级肯定是愈来愈严厉,谁能保证像林平安这样没有犯过什么罪行的开明地主,可以不受严厉的惩罚呢?他想到这里,不禁为林平安的未来命运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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