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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无可奈何花落去》第八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

已有 714 次阅读2010-11-17 09:04 |

第八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

 

 

冬去春来又一年。

初春的天气并不温暖,常常还感觉到丝丝的寒意。靖海乡的土地改革马上就要开始了,贫下中农个个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地主富农家则户户提心吊胆、惶惶而不可终日。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恰似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也难怪,世世代代当牛作马、遭受剥削之苦的贫下中农们,有朝一日能翻过身来,当家作了主人,即将要分到田地和房屋能不欢天喜地吗?从此,他们将不再缴纳田租,收获的稻谷将全部属于自己,而不必再上交给地主家了;几代人一直挤在几间破茅屋里的时代即将结束,不久将搬进地主家堂皇的楼房里去居住,不再遭受风吹雨打的苦楚,此前所梦寐以求的梦幻终将变成现实,他们的心里犹如注入了蜜糖,终日感到甜滋滋的。再者,那些过去一直把他们当奴仆看待的地主分子,如今对他们毕恭毕敬的,由他们吆喝责令也不敢有任何的违抗,只有低三下四服从的份,叫人多舒心啊,这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哪!

地主和富农们则终日在家唉声叹气,提心吊胆地度日如年,只要外面有一些风吹草动,就被吓得魂不附体……

靖海村的村民们有饭后茶余闲谈的习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村落文化”。闲谈的内容范围很广,有历代民间流传的历史古典和英雄传奇,有村内外风花雪月的风流韵事,当然也有当今发生的一些奇人怪事。比如说,以前在城隍庙里演戏的时候,村里的几个花花公子与有几分姿色的戏子搞乌七八糟的风流事;又比如,在国民党军队在溃退时,有四个沦陷县的国民党的县长沦落到靖海村时,竟遇到了连饭都没地方吃的尴尬相,最后还是林平安给他们解决,由此可见当时社会的世态是何等的炎凉;还有一件谈起来更令人发笑的事,当时有一个县长名叫苏本善,表面上是一副菩萨心肠,但暗地里做的却尽是男盗女娼,再加上还有一个名叫俞济民的水警队长,横行乡里,专干坏事,此两人狼狈为奸,互相勾结,村民们就“赠予”给他们一副对联,曰:“苏心本非善,俞亦不济民”!由于这副对联把这两个人形容得惟妙惟肖,词句又显得十分工整,一时间竟流传到全县各地;还有几年前发生的马世通被渔民们推入粪坑的事件后,有几个头脑灵光的人马上就编起了一首顺口溜:奸刁滑里马世通,瞒天过海犯群众,一心想发大横财,结果被推毛坑中……表妹名叫花阿凤,连忙端来热水桶,啊唷啊唷真心痛,一桶热水往头冲……等等。现在适逢土地改革,村民们的谈论内容自然就离不开有关地主及财产的话题。在靖海村,最富有“戏剧性”的事件是村内“两家的变迁”与其“角色互相调换”。一个是林平吉的父亲,他花天酒地,享尽人间乐趣,吃光用光,极乐西方,最后全部家产都被他耗尽,最终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后撒手西去。谁知这样的结果在二十多年后却是“虽败‘又’(犹)荣”,化“腐朽”为“神奇”,林平吉的父亲是属于地主的家庭无疑,但到了林平吉“时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另一个是姜百发,他自己极其省吃俭用,除了过年外,平时几乎从无见到有大鱼大肉上过饭桌的,对人家则更是“一毛不拔”,甚至偶然请客时也要动出一点歪点子,把上桌的一碗“清蒸鳓鱼”偷偷地滴上了几滴火油,让客人闻到异味就不敢下筷从而可以让这碗鱼继续在下次上桌的脑筋,把积攒下来的钱不作他用,全部用于买田,而且是多一亩是一亩地最终造就了他成为一个地主,落得一个“自讨苦吃”的结局。闲谈之中不乏有辛辣的嘲讽,挖苦的揶揄。对于这些历史变迁的“神奇”,在“村落文化”中又演绎了不少新奇而风趣的内容。

村里年纪大一点的人都知道林平吉家的变迁历史,他的爷爷与林平安的爷爷是亲兄弟,他家拥有的财产与林平安家的家产应该是处于同等的水平,如果没有后来的变迁,林平吉家自然也要像林平安家一样地要被评上地主的,但林平吉家的“时来运转”却与他远房的堂兄林平安目前的“面临厄运”恰恰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本来嘛,林平吉也应该拥有像林平安那样的家产,也完全可以像林平安那样地享受着荣华富贵,但由于他的父亲是一个终日花天酒地不干任何正事的浪荡公子,吃、喝、玩、乐地享尽了人间的“乐趣”,没有几年时间,就把他父亲留给他的家产全部挥霍殆尽,最后还得了个“杨梅疮”(性病),不久后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在林平吉出世以后,就一直在饥寒交迫中过日子……

至于那个“买田迷”的姜百发,他如果不长年累月地痴心于买田,对人对已都像一般人那样过日子,在手头宽裕时就吃得好一点,穿得体面一些,对人家也要大方一点,不能过于刻薄,大局总得要过得去。这样,他家最多拥有一个富农的家产,甚至可能是富裕中农这样的家境,绝对是评不上地主的,他财迷心窍的后果是“自讨苦吃”不说,还招致村民对他无情的嘲弄和揶揄。他不久前遭遇到的牢狱之灾,他如果不把金钱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话,会说出“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的话来吗?以致落得一个“破坏抗美援朝”的罪名,日后真的被拉出去枪毙的话也是活该!

世事真的是难以预料啊,哪个人会在三十多年前料到林平吉父亲的花天酒地、卖光家产的“败事”会给三十年后的林平吉免除了“当地主”的灾祸?变成了他意想不到的“幸事”?虽然,他们母子俩在这个“败子”死去以后,连原来的房子都住不成,只得搬入与原来大院比邻的二间小屋里去,而且受尽了生活上的艰难困苦。林平安的父亲本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他看到林平吉母子俩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就隔三叉五地送一些口粮过去,免得他们母子俩受饥挨饿。林平安长大以后,就接替他父亲经常给林平吉家送东西。在众多的亲朋好友的相帮之下,林平吉母子俩才总算度过了这些艰难的日子。现在,像林平吉家这样的一个家徒四壁、上顿不接下顿的家庭,难道不算是一个“标准”的贫下中农了吗?村里还有哪几户人家比他们家更贫寒、更困苦的呢!

林平吉长期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凄凉的家庭,从小就养成了沉默寡言的、生性孤僻的性格,但头脑却中很灵活的,只不过是没有表达出来罢了,特别在长大以后,他的悟性很强,城府也深,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善于分析,做出判断,事后还要加以检验,去证明自己事先的判断与事态的演变是否符合。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林平安出于对自己同宗同族亲人的关爱,在每蓬过年过节之时,总是没有忘记他们这母子俩,都要送一些吃、穿的东西过去,免得他们母子俩在过年过节时受冻挨饿,不至于像乞丐那样地可怜。对于林平安的这些善举,林平吉却从无表示过一点的感激之情,也没有说过一句感谢之辞,在他的心里头,对林平安充满着嫉妒。他在人们的日常言谈中,常常听到的是林平安父子是何等的贤能,何等的富有,何等的善良,有人甚至还在他当面说过,林平吉的父亲如果能像林平安的父亲那样做人规规矩矩的话,你们母子俩就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了。每当他听到这些话语时,他就会有一种愤愤不平的心情在心中蹿起,在这种强烈的对比、反差之下,他的心境能平静吗?他没有亲眼看到他父亲的种种腐败行为,甚至连父亲的面容都没有什么一丝一毫的记忆,所以对他自己的父亲也就没有什么怨恨之心。长大以后,只知道林平安是他的远房堂兄,他家本来也拥有与他家一样的家产,每当他看到林平安家有如此舒适的生活,而自家却如此贫寒,在这种强烈的反差之下,一种无谓的怒气就油然而生!

林平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下竟突然会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共产党不但把国民党赶出了大陆,而且还把历来被人所敬慕的地主人家“打倒”在地,由贫下中农来管制他们,还要把他们的田地房屋等财产全部没收分给穷人。嘿嘿,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他眼看着林平安家的财产即将被没收,他心底里自然就乐开了花!他看清了这个形势,知道自己的苦日子不久就要结束,而林平安的命运却要走向反面,他在暗暗窃喜的同时,就积极投入到政府所号召的一切工作中去,不管有什么任务下来,他都积极带头,而且都比别人干得出色,干得卖力。他心中有数,他对工作的卖力是绝对不会是枉费心机的,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很快地博得了叶刚强的赞赏,其结果当然是得到叶刚强对他的信任。在农会主任沈根土被土匪杀害以后,叶刚强本来是想打算叫沙边海来当这个农会主任的,谁知这个不争气的沙边海竟会公开站出来包庇地主林平安,证明林平安没有与土匪勾结,真是气坏了他,所以他就决定让林平吉去当这个农会主任了。

林平吉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林平安近来心情有点烦闷,在即将开始的土地改革运动中,他到底会遇到怎样的命运呢?不过,他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任何懊悔,只是有点儿担忧。他是一个凡人,世上还有哪一个凡人对于他即将所面临惊涛骇浪般的、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会不感到担忧呢?更何况这一个是要触及到他家几辈积累起来的财产,甚至于还要关联到他本人的性命攸关的问题,他能无动于衷吗?

宋怜梅看到林平安终日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也甚为难受,事态已经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早就身不由已了,我们只得听天由命。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到了有翅难飞的地步了。她现在也与林平安一样地想通了,对于田地、财产再也不会挂牵在心,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再去计较这些东西的得失了,最最重要的是人的生命,如果连性命都保不住了,那些财产还有什么用处呢?她觉得自己的丈夫确是一个能体谅自己的人,就是太固执了点,我当初就叫他尽快逃到南盘山去,这样就可以保住一条性命,现在对地主分子管制得愈来愈严了,甚至连走到村外去都不允许了,真是到了戏台上所说的“插翅难飞”了!想着、想着,她不禁泪流满面。

林平安看到宋怜梅伤心流泪、满脸悲伤的神色,知道她又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了。于是他就一扫脸上的忧郁之情,就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气开导她说,我知道你又在为我的命运担忧了,是吧?你想想,单是靠担忧有什么用处呢?我知道,你一直在为我不听你的劝告,没有逃到南盘山去而耿耿于怀,但你也不深入地去想一想,即使我逃到南盘山去,难道就能确保我的性命万无一失了?你不妨去看看,不久前在大岩岛打的这一仗,有三十多个土匪被打死,据说在这些被打死的人中,就有三个是靖海乡逃到南盘山去的富家子弟,在与赵自成一道被俘的人中,也有一个是地主家子弟,这些人虽然当初逃到南盘山上去了,其结果不也是逃这过被杀的命运吗?赵自成等几个被俘的土匪肯定是要被枪毙的,只是比在大岩岛上被打死的人多活了几天罢了。现在想起来,我当初决定不逃到南盘山去这件事完全正确,否则的话,就完全可能像大岩岛上被打死的土匪一样地被抛尸于荒岛,或者被俘以后吃枪毙,落得一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我想呀,就算在土地改革时,我被共产党枪毙掉,但作为地主被枪毙与当土匪被枪毙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我不会背上这个遗臭万年的恶名声,我为财产罪而被枪毙,到阴间里去见我的祖宗时,我也会问心无愧的,他们也绝对不会唾骂我!

宋怜梅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人,听了她丈夫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以后,觉得再也没有理由去责怪自己的丈夫了,摆在面前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能再拖延下去。首先是藏在家里的金银财宝问题,一条“大黄鱼”和三条“小黄鱼”已经由她表兄“捎”去了,只剩下二条“小黄鱼”及数十块银元虽然不是一个大问题,但还得想办法把它藏起来,以防不测。家里还有的一个老帮嫂和一个老佣人留着,他们在林家做工都已经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了,两人都是忠诚老实,诚诚恳恳的,长年累月地为林家默默地工作着。眼看土地改革马上就要开始,他们自然再也不能在林家工作了,要尽量让他们早日回家去,他们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做,田地、房屋不久之后就要被分掉,他们离开林家是迟早的事,趁现在手中还有一些钱可以结清他们的工钿,若土地改革开始以后,恐怕连他们的薪金都付不出了。他们几个人历来对林家都是忠心耿耿的,可不能让他们吃亏呀,再说,我们如果拖欠他们的工钿没有还清的话,下辈了就恐怕要给人家去当作马地解债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林平安。林平安听后,觉得她说的十分在理,我们现在是应该要考虑这些问题,是应该立即把这件事办的。林平安考虑一下后,觉得趁现在家里还有不少银元,就把它作为支付工钿吧。在老帮嫂王妈和老佣人吴叔即将要离开他家之际,林平安的心头不禁产生一种难舍难分的留恋之情。王妈一年到头地起早摸黑地为他家做饭烧菜,洗衣扫地的,终日忙个不停。吴叔也与王妈那样地一天忙到晚,家中挑水、倒料(粪)、等杂活样样少不了他,他还要在菜园里种瓜种菜,施肥浇水,培育出来的蔬菜碧绿而新鲜,萝卜松脆可口,供给全家人食用有余,有时还把多余的蔬菜送给左邻右舍,得到邻居们的一片赞誉。在这二十年多来,他们从不张口要什么东西,只是默默无闻地林家忙碌着,我们可不能亏待他们这样的老实人啊,要尽量多付一些工佃给他们。在去年过年时,他们的工钿已经结清了,今年的这几个月工钿总不能到现在就它结断,按老规矩是不能无故地半途辞退佣人的,现在出现了特殊情况,半途辞退人家总得多付给人家几个月工钿的,我看还是给他们一年的工钿算了,他们为我家辛辛苦苦地干了二十来年,多付大半年工钿给他们也是应该的,反正我们现在手中还有不少银元,留在家里也是一种“负担”,权且当作是祖辈们少留我们就是了。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林平安对宋怜梅说完这些话时,他的眼眶里已经有些潮湿了。

宋怜梅还向林平安提出尚有二条“小黄鱼”怎么去处理的问题。林平安考虑一下后便说,“小黄鱼”体积很小,也只不过是蚕豆大小的东西,到时候你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都行,譬如你的内衣或者鞋底都行,他们总不至于会搜你们女人的内衣或鞋底吧?宋怜梅想想也是。这个问题就这样决定了。

宋怜梅知道,林平吉在去年年底时就当起了农会主任了。她觉得林平吉这个人真的有点古怪,虽然林平安与他是堂房兄弟,在这十几年来,林平安对他家也不算薄,每蓬过年过节时,总要送一些东西过去给他们家的,只是在去年过年时,林平安没有这样做了,因为他的身分变了,送东西给他家是一种“拉拢干部”的行为,这与以前的“济贫”性质截然不同,更何况林平吉对于他的“济贫”行为从来就没有表示感激过,现在何必还要去巴结他这个农会主任呢?宋怜梅认为丈夫做的也是,我们当初接济他也全不为了报答,今天如果再去做这些好事,在他看来以为是我们在企求得到他的照顾,这岂不是事与愿违了吗?不过,她实在有点想不通,这许多年来,我家对他家的一片好意,无论什么人都会感激的,而林平吉这个人就是一副铁石心肠,一直来不为所动,我在路上与他相遇时,他总是板着一付冷脸,好像是欠他们家什么似的,不知他心里装的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看来啊,他担任村里的农会主任,对我们家肯定是不利的。

林平安说,随他去吧,反正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再说啦,无论是谁来当农会主任,我们家这个地主成分总是逃不走的,田地、财产也都是要分掉的,更何况我们当初送给他们家一些东西的目的也全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回报,只是表示一点心意而已。他能当上农会主任也是好的,也算是我们林家的一个“转机”嘛,林家有一个后代能当上农会主任,这是我们林家的造化,也是一件荣幸的事情。如果林平吉家也像我们家一样地都被评上地主的话,两家人的结果,都被弄得家破人亡的,这岂不是我们林家的悲哀?

宋怜梅想不到林平安会说出这么宽宏大量的话来,她虽然不大苟同他的想法,但她也不想说出她的不同意见。她想,林平安这个人呀,对人家总是有一副菩萨心肠!

 

 

会县的土地改革即将开始,县里正在召开土改会议,各乡的主要干部都出席这次会议。会上将部署有关土地改革工作,颁布有关土地改革的政策方针,特别是如何划分阶级成分的标准依据问题,以及如何正确处理地主的田地、财产等问题,如何将这些田地、财产分配给贫下中农的问题,等等。土地改革的工作组已经组成,在这次会议以后就要下乡去开展工作。        吕云光和叶刚强都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议开得十分紧凑,有时连晚上都安排小组讨论。今晚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时间,会议不安排小组讨论,吕云光想利用这个难得的空闲时间到街上去散步,缓解一下几天来一直保持着的紧张思绪。晚饭后,他径直就从会议的食堂里出来,朝大街上走去。大街上散步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参加会议的人员,这些人大概与吕云光的心情一样,都想到街上来散步,藉以缓解一下自己多天来的紧张状态。吕云光在散步时遇到不少熟悉的干部,自然免不了要打一个招呼,并要寒暄了几句。对熟悉的人如果不理不采的话,就显得不礼貌,人家会以为你这个人高傲,难相处;打理的次数多了,吕云光又觉得有些烦琐,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决定改变方向,离开大街走到比较偏僻一些的小街上去,那里肯定比较清静一些。就在他走到一条比较安静的小街时,背后突然有一个银铃般的、亲切而微妙的声音向他传过来:“吕乡长,你怎么会孤独一个人地到这里来遛达啊。”

吕云光回头一看,原来是邵怡萍,她正姗姗地朝着他走过来。

“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吕云光有点疑惑地问她。

“难道就作兴你们当干部的人到县城里来开会,我们做老百姓的人就难道不应该到县城里来办事啦?”邵怡萍故意用不怀好意的口吻回敬他,二片薄薄的嘴唇像花瓣似的翘了起来,显得有些不屑的样子。

“你怎么能这样乱扣帽子呢,我说过老百姓不能到县城里来办事吗?”吕云光知道她是在故意地向他撒娇,就特意板起脸来地回敬她一句,看她还会使出什么花招来。

邵怡萍并不买账:“你们当干部的人真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丝毫不通人情,怎么连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得?”

吕云光知道自己刚才装的“过于严肃”之举看来有点过分,如果不去主动地去缓和一下气氛,恐怕会引起邵怡萍的误会,这不是出于他的初衷,于是只好转换一副面孔,笑嘻嘻地对她说,我以为邵怡萍女士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谁知道竟是一个平庸之辈,连人家脸色的真假都必须分辨不出来。

“那才对,这才是有点像绅士的态度,不,是有点像一个干部的样子。”邵怡萍也就笑眯眯地回答吕云光,心里顿时心花怒放起来。

她是到县城里来采配药品来的,因为尚有一些药品没有配齐,还需要再在县城里停留一天,于是就决定在她的一个朋友家里住宿一晚,由于她朋友的家里就在这里附近,想不到她走出门竟会遇上了这个她日夜思念的吕云光。

自从吕云光那天为叶刚强做介绍人来到她的房间里以后,她当时就对他产生好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心里是热乎乎的,她十分明确地拒绝了叶刚强的求婚,或明或暗地向他送去一阵一阵的“秋波”,她的暗示态度应该算是够明显了,他怎么会是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地不领悟?这个人真的比戏剧中的梁山伯还痴呆!她原来以为,过不了几天,吕云光一定会借故到她的诊所里来探求她的芳心,谁知他一去竟如“泥牛入海”无消息,使她望眼欲穿地盼望不到他的人影,几乎使她成了一块立在山头上的“望夫石”!她有好几次想直接到乡政府去亲自登门拜访,但她怕遇上了叶刚强而坏了她的“大事”,所以她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后来,在靖海村里传出了有关他与她谈恋爱的“桃色新闻”,她心想,这下可好了,真是天助人也,这个传闻肯定能把她与他的“暧昧”关系“生米煮成熟饭”,看你吕云光如何去面对?所以当人们问她究竟有没有这一会事的时候,她故意红着脸一笑置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等于是向人家承认这是事实,难道会有一个姑娘家公开地在人们面前说她是与某某人在谈恋爱的吗?谁知,后来一直没有出现她所希望出现的戏剧性变化,像一块冰似的被冻结了,她为此而“恨”吕云光“恨”得几乎“咬牙切齿”!她想,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要“报复”他一次!不过,她究竟用如何的“报复”法,她倒是有点心中无数。

吕云光当时何尝也不想与邵怡萍去谈情说爱,邵怡萍那种羞花闭月、落雁沉鱼似的容貌已经在他的心底里激起一阵阵波澜,他确是在无时不刻地在想念她,但出于叶刚强这道“大山”的阻隔,他无法遂愿。他只能默默地压制着心中强烈的欲望,最起码要等到这件事完全冷却以后,或者是叶刚强对邵怡萍的希望已经是彻底地“烟飞灰灭”以后、抑或叶刚强最终经受不住王兰香的柔情进攻和女性诱惑,同意与她结成秦晋之好。到那时,他才可以放手地去追求邵怡萍了,否则的话,他肯定要背上“偷梁换柱”的恶名,如果出现这样的后果,那他一辈子也甭想有好名声了。再说,他不能与叶刚强关系搞僵,他必须要考虑到对今后工作有利出发。今天的意外相遇,是向她说明这个问题的好机会,否则她会怪他一辈子的,他不是书呆子,对于邵怡萍送过来的“秋波”其实他早就感受到了,只不过装聋作哑而已。他终于坦率地向她说出深藏在心中的这一切秘密。

邵怡萍听后才明白吕云光的苦衷所在,也完全理解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不过,她想,她面前的这个日思夜想的吕云光也实在是太具学究气了,而且是一个“古董货”。她还想嘲弄他一番:“吕乡长,你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干部了,看你这一副心态,倒是像一个老学究啊!现在早已不是封建社会了,你还有那么多的旧思想,你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呢。”

“共产党员也是要讲仁义道德的。”吕云光认真地说。

邵怡萍嘴角一偏,对吕云光的话不屑一顾,这根本不牵涉到道德问题,你又不是从中破坏我与叶刚强业已存在的恋爱关系,谁答应过他的单相思啦?依我看啊,你这种想法真是有点奇怪。她忽然想到村里有人说,王兰香正在狂热地追求叶刚强,于是她就问吕云光:“听说,王兰香相当欢喜叶刚强?”

吕云光会心地一笑,好像是有这么一会事,不过,叶刚强不欢喜王兰香,他曾经与人说起过,王兰香是一个相当好的妇女干部,但她的“骨头”有点轻,不适合做自己的老婆。他对你还是一往情深啊。

“让他去‘一往情深’好了,真是白日做梦!”邵怡萍用讥讽的口吻说。

吕云光想起那天王兰香追问他与邵怡萍是否在谈恋爱的事情,就与邵怡萍说,其实,村里面有关我们之间的谣传完全是王兰香传出去的,因为我那天到你家去做介绍时,我和你走出来时刚好被她看到,她看到你极为兴奋的样子,就以为我与你在谈恋爱呢。那天她穷追不舍地问我,到底有没有此事?我只得编造一个谎言,说是那天你与一个干部在谈亲事,所以你的心情特别好,特别兴奋。本来我是完全可以把做介绍人的事情全盘说出去的,这样她就会相信我们确实不是在谈恋爱了。但是我考虑到你是绝不可能同意许给叶刚强的,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话,这岂不是故意出叶刚强的洋相?叶刚强会一辈子地怨恨我的,再说啦,王兰香正在热恋着叶刚强,我这样一说,岂不是等于向她头上泼了一瓢冷水?我对此于心不忍啊,所以我只得编造谎言了。

“你这个人的心肠确实不错嘛。”邵怡萍真的有点感动。

他们边走边谈,不觉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他们都想在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谈这些知心话,于是就朝着城郊方向走去……

他们都痴情于彼此交心之中,哪里会想到后面有一个人在悄悄地跟踪着他们呢。

叶刚强本来是无意、也完全没有打算去跟踪吕云光的,他也只是想在晚饭后出来到街上去遛达一下而已,而且他也不打算与吕云光在一起散步,他觉得与吕云光没有什么知心话可谈,特别在他听到吕云光与邵怡萍私下里在谈恋爱的“传闻”以后,就对吕云光有一肚子意见,这个人真的太不讲道德了,怎么可以干出“偷梁换柱”这样勾当呢?不过,他对此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的,因为“桃色新闻”这东西虽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但却往往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而成,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他还是有所保留的,所以对吕云光的怨恨态度也不明显地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在大街上边走边看,与吕云光保持着一段距离,当他看到吕云光忽然离开大街往一条小街走进去时,他顿时生疑,吕云光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怀着一种好奇心的驱使,偷偷地跟随在他后面走了一阵。谁知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突然出现,邵怡萍忽然从一条巷道里走出来,而且很快地走到吕云光的身边,这两个人还显得十分亲密无间的样子。这下子,叶刚强彻底地搞明白了,原来他们是约好了的。这个吕云光,表面上装得完全是一个正人君子的样子,可是在暗地里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小人!他不是当面对他表白过他绝对没有与邵怡萍谈恋爱,那完全是好事之徒在造谣。现在他亲眼看到的这个现实,他编造的谎言已经是彻底地不攻自破了。由此可见,他完全是一个两面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此刻真想一步跨到他们的面前,一把抓住吕云光的胸襟,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当场揭穿他这个伪君子的面孔。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他觉得自己如果这样去做的话,虽然痛快一时,最终还是要让人笑话,人家邵怡萍毕竟是不喜欢你呀,我哪有脸皮去见人呢?不过,他绝对不能让吕云光白白地占着便宜,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报复他!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他一直跟随着他们走到城郊时才停止了脚步,他觉得,再跟下去实在是没有必要了。此时,一股怒火猛烈地蹿上他的心头,他扭头就走。他心想,他一定要给吕云光一个难堪!

 

县里的土改会议在昨晚结束了,今天上午就可以回乡去了。大家都在宿舍里收拾行李。就在此时,吕云光接到通知,叫他立即到仇志平县长那里去一下,有要事与他谈话。吕云光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会议都已经散会了,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我谈话?为什么不在开会期间找我去谈呢?这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子里出现。他不敢怠慢,就背起行李向县政府走去,心里面总有点忐忑不安似的,回忆一下自己在会议期间确实没有讲过什么不当的话,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仇县长究竟为了什么找他谈话呢?他是自己的老领导了,一年多来的工作,仇县长一直是肯定的,对他也十分信任,也许是自己多心吧,领导找人谈话,难道都是为了出什么差错才找人谈话的吗?想到这里,他的心才总算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仇县长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他看到仇县长扳着脸,心里又突突地紧张起来。仇县长叫他放下行李,然后把门关上,并让他在对面的一条椅子坐下来。吕云光此时已经意识到,仇县长肯定有相当重要的事找他谈,而且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心里自然就犯起鼓来。

谈话是在极其严肃的状态下进行的,仇县长自始至终扳着一副严肃的面孔。有时候还发了几句来自内心的感叹,调子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吕云光这才得知自己犯了“大错”。仇县长说出的要点有这么几条:一是阶级立场不稳,包庇地主分子的同学林平安,而这个林平安与南盘山的匪首伊耀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在土匪偷袭靖海村时,这个匪首还派匪徒到他家去过,叫他与他们一道到南盘山去;二是政治嗅觉迟钝而丧失了起码的政治觉悟,与一个曾经到南盘山匪窝里去停留过十多天、现在还没有彻底查清问题的邵医生的妹妹谈恋爱,完全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立场。另外,在叶刚强同志正在审问地主分子林平安关于偷袭那天土匪到他家去究竟干些什么勾当时,他竟设法叫一个民兵队长站出来证明林平安没有与土匪同流合污的行为和言论,使得叶刚强对林平安的审查无法进行下去。等等。

仇县长最后还万分感叹地对他说,我真的想不到你的头脑竟会如此糊涂!

吕云光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叶刚强告的状,乡里面没有其他人会对他如此地狠心。不过,他有点想不明白,叶刚强为什么会如此下狠心呢?他毕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也无法向仇县长解释,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益,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只得默默地忍受冤屈,让事实最后来证明他的清白。

最后,仇县长对他宣布,县里已经决定免去你靖海乡的乡长职务,并调动工作。乡长由叶刚强同志来担任,你回去以后就马上去向他办理移交手续,然后立即到县里来报到,另行安排工作……

 

 

靖海乡的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大大小小规模的会议已经开了十多次,土地改革的各项政策已经深入人心,广大贫下中农欢欣鼓舞。土改工作队通过深入调查研究后,觉得这里靖海乡的经济结构与一般地方存在很大的差异,这里的经济主柱是渔业及工商业(鲞厂的加工及其商业经营),绝大多数的富有人家都拥有渔船及鱼鲞加工厂,虽然也有几十亩、个别人家有上百亩的田地,但这些土地中的收入比重不大,这就给划分阶级成分工作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内容。经过多次讨论以后,并报请上级同意后,靖海乡属于剥削阶级成分主要是“工商地主”和“工商业”(相当于农村中的富农),纯粹属于地主和富农的人家不多,只有极少数几户。属于中农或富裕中农的成分叫“工商业者”、“小商”、“船长年”,当属贫下中农的成分是“渔民”、“渔工”,而纯粹的“贫农”和“雇农”性质人也不多,只有极少数几个了。

经过多次反复酝酿以后,最后决定评马世通为“恶霸地主”,林平安为“工商地主”,姜百发没有渔船及鱼鲞加工厂,但有五十多亩田地,当然是评“地主”了。在评定成分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人向土改工作队反映,林平吉与林平安同属一个曾祖父,他家本来有与林平安家同样的财产,但后来被林平吉父亲败光了,对于这样的人家,是应当评“破产地主”的,但这个意见被叶刚强否定了。他对土改工作队说,林平吉的父亲当年如果没有死掉的话,是应当被评上“破产地主”的,他死前就已经把全部财产卖光了,林平吉刚生下来时就被赶出他家原来的大院,搬进二间矮小破烂的小屋里,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地主生活,这哪能把他评上“破产地主”呢?土改工作队觉得叶刚强的意见也对,就没有把林平吉家评上“破产地主”了,林平吉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了,农会主任这顶帽子也总算被保住。当然,他对于叶刚强是感恩不尽的,如果没有叶刚强的竭力相帮,他的命运就惨了。他想,他此后一定要听他的话,凡是叶刚强想要做的,他就一定不遗余力地去干,直到他满意为止。

林平安对于自己被评上“工商地主”倒是心平气和的,他家有船有厂有田,有这么多的家产,评上这个成分是十分贴切的。他也听说过在评成分的时候,有不少人曾向土改工作队提出,鉴于林平安家历来乐善好施,无论是修桥铺路,或者是济贫助困,都是慷慨解囊的,应当给他评个“开明地主”才恰当,但这个意见很快地被叶刚强否决了。叶刚强瞪着一副极其严厉的脸色反驳说,世界上只狡猾的地主,绝对没有开明的地主,我们要用阶级观点分析问题,大家不妨去深入地想一想,林平安那些所谓“好施”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他娘肚子里带来的吗?还是他自己从劳动中得到的?他家的所有的钱难道不都是从我们贫下中农那里剥削来的吗?他把从劳动人民那里剥削来的血汗钱,当作是他自己的钱去“济贫帮困”,得到受惠者的感恩,其实这是他假别人之功变为自己之德,这种假惺惺的行为我们为什么会看不清楚?这是由于我们脱离了阶级观点去分析问题的结果。听了叶刚强这样的阶级观点分析后,那些提议要把林平安评为“开明地主”的人自然就无话可说了。林平安对此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是一个“地主”,开明不开明无所谓,只要在村民的心中有数就行,我当初做这些善事也并不是为了现在想要得到一个“开明”才去这样做的。人是没有背后眼的,如果当时知道拥有财产的人家以后是要被评上地主的,那么当时还有哪个人不会将他的财产全部败光呢?可见啊,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他看到宋怜梅忧心忡忡地在缝制一条旧夹裤,他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就问她在做什么。宋怜梅不无伤感地说,听说,村里开会斗争地主时,地主是要跪在地上接受贫下中农斗争的,我想啊,你也是一个地主,迟早一日也是要被斗争的,我怕你跪在地上时间长了受不了,就想出一个办法来,把这条旧夹裤的膝盖处加进去一块棉絮,你在跪着的时候就会觉得软些了,这样,若跪得长一点时间,你也许能经受得住了。林平安听后,眼眶里就渐渐地潮湿起来。

宋怜梅此刻忽然想起吕云光被撤职而且立即调离靖海乡的事,就问林平安:“他临走时没有向你道别?”

“没有。”林平安悻悻地说,“据说,他那天办理了移交手续后,就到自己的房间里整理了行李就离开乡政府,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径直到县里去报到了。”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撤职的?”宋怜梅不解地问。

“听说他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其中有一条是与我有关。”林平安不无痛心地说。

“与你有关?咋的与你有关啦?”宋怜梅显然感到极为惊奇了。

林平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嗨,这怎么说得清啊。”

林平安的心里相当清楚,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吕云光来包庇他这个地主同学,他知道,对于地主这个“财产罪”而言,任何人就是想要包庇也是无法包庇得了的,他难道能把一个地主的财产一下子化为乌有吗?吕云光有神仙般的障眼法吗?吕云光在最初到靖海乡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至所以不敢到他家来,就是因为怕人家说他阶级立场不稳,担心人家怀疑他包庇地主的同学。另外,他也需要详细地了解一下他这个同学的情况,到底有没有涉足反对过共产党的行为。在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以后,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后来他才到他家来了一趟,他也是相当明确地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今后你究竟会不会犯罪,那是由你自己的行为来决定的,我对此不能改变,就是要想改变也是无能为力的。正因为我们两人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后来关系还算不错。他怎么会包庇我呢?真是天晓得啊!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由于叶刚强从中作梗的缘故,因为周风华曾经告诉过他,为了去给叶刚强做介绍人,结果落得一个“一身骚”,招致叶刚强怀疑他干了“偷梁换柱”的勾当,对他怀恨在心。当然,他的心里也十分清楚,叶刚强对他是恨之入骨的,巴不得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他是极希望吕云光能调出靖海乡去的,这样一来,乡里也没有人对他“碍手碍脚”了。

宋怜梅见到他陷入沉思,迟迟地没有回答她,于是就问他:“你怎么啦?”

“我想啊,叶刚强——”林平安本来想说“叶刚强不会放过我”,但当他刚说到这里时,忽然想到如果这样说出来的话,宋怜梅肯定又要为他担心死了,所以他突然就停住不说了下去,但为了不引起她怀疑,立即改口说:“叶刚强这人有点古怪。”

“他古怪关我们什么事呀,让他去古怪好了,真是!”宋怜梅不解地看了看林平安,觉得林平安真是多管闲事。

林平安本来想把叶刚强叫吕云光为他到邵怡萍那里去做介绍人的事告诉她,但想到这又是一件她所说的那样“多答闲事”,再说啦,周风华当初曾对他叮嘱过,绝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的话,叶刚强要怪吕云光一辈子的,所以也就不想说了。

 

 

国民党军队在撤退大陆时,事先就将大量特务在大陆潜伏下来,伺机从事造谣破坏活动,他们撤退到台湾以后,当然还是反攻之心不死,继续派遣特务空降到大陆,或者从海上偷偷摸摸地上岸来,与潜伏在大陆上的特务会合,妄图搞颠覆我们的新生的政权,中央对此当然是清楚的。为了及时打击特务的猖狂活动,同时也需要狠狠地打击形形色色的反革命分子,巩固政权,势在必行,《惩治反革命条例》适时出台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镇压反革命运动。

在靖海乡第一批被枪毙的人是赵自成和那个在弓屿村参与绑架两个解放军的土匪“线眼”,执行枪决的刑场是东门外的海边沙滩上。当公安战士把这两个手上沾满烈士鲜血的土匪从乡政府大院里押出来时,大街的两旁挤满了村民,都想亲眼目睹这两个土匪的最后下场!赵自成和那个“线眼”脸色惨白,双目黯然失色,浑身颤抖,被五花大绑地推着走,听到大街两边的村民高呼着“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口号,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沙滩上空的两声清脆的枪声,宣告这两个作恶多端的罪恶灵魂已被送进了地狱的大门!

接着没过了几天,又有第二批的四个土匪被押到沙滩上枪毙。

在靖海乡,大概已有五十多年没有看到过执行死刑的场面了,年纪大的村民从他们父辈们的传闻中得知,大约是在光绪年间,有一个作恶多端的海盗被清军捕获,后来在靖海村的沙滩上杀头,那时可是当时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对于偏僻的乡村来说,“杀头”的场面毕竟是极为稀有的事情,有时甚至可能是“百年一遇”的稀罕事,所以村民对于执行“死刑”的场面普遍存在一种好奇心,都想到现场一睹为快。所以,村民们在得知赵自成等两人将要押到这里来枪毙的时候,大家都早早地在大街等候着,都想见一见这个五十年没有见到过的“死刑”场面。当赵自成等两个土匪被押到沙滩上跪着的时候,大家都拥挤在沙滩的上方观看。公安战士把这两个人枪毙以后,村民们都蜂拥地奔到这两个人身旁,当人们看到这两人的脑袋开了花,脑髓与鲜红的血粘粘糊糊地流在沙地上一大片时,却顿时感到在点恐怖,不敢多看就悄悄地离开了沙滩。据说,有的人回家以后,脑子里还是印着“粘粘糊糊一片”,连饭都吃不下……

人说,少见多怪,多见不怪。事实正是如此,当后来连续几批的土匪在靖海村的沙滩上枪毙时,人们就再也不会感到什么新奇,而且也没有丝毫恐怖之感了。上街去观看的人也不多,到沙滩上去“看热闹”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了。

村民们今天一早就听说要枪毙马世通父子俩人,而且在枪毙前还要在城隍庙里召开审判大会,好让村民们去斗争、控诉这两个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父子俩。上午九时许,斗争大会正式开始,马世通父子俩已经跪在戏台上的右前方,五花大绑,背上还插着一块长木板,上面用黑字写着:恶霸地主马世通、流氓地主马桂山,在姓名处还划上一道红色的“勾”。叶刚强坐在台后的一张桌子上,显得十分威严。他此时的心情是踌躇满志的,自从吕云光被撤职并调走以后,乡政府里的大权几乎是操纵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靖海乡里的地主、反革命分子的生杀之权完全掌握在他一人的手里。只要他认为哪个地主或反革命分子应当杀掉,只要他写好材料上报区委,经区委点头后即可决定下来,到县里去审批当时只是一个形式而已,绝大多数的案件都会遵照乡政府提出的意见来处理。所以,当时的地主和反革命分子见到叶刚强就魂飞魄散,在叶刚强面前,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马世通父子后面站着四个背着枪的民兵,严密地看押着这两个死刑犯。在当时,似乎有这么一条“规律”,凡是枪毙土匪的,一般都由公安战士执行;凡是枪毙地主的,一般则由民兵执行。

王兰香听到今天要枪毙马世通父子,多年来藏在心中的怨恨今天终于可以得到雪恨了。她姑姑的一条年轻的生命是完全断送在他的手里。在解放前的某一天,她姑姑正在大路边的一条河边洗衣服,马世通这时正好在她姑姑的身边走过,当他看到这个有一点姿色的女人时,不禁就垂涎三尺起来,此时,王兰香的姑姑正在用一根衣槌敲打一条裤子,有几滴飞溅的水沫正好溅在马世通崭新的华达呢长袍上,马世通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借口,于是马上就恼羞成怒地指着王兰香的姑姑说,你怎么能这样地狂妄,竟敢弄脏了我的衣服!说着就对身边的侍从们说,你们把她给我拉去关起来!这几个侍从就立刻动手,像虎狼一般把王兰香的姑姑拖到马世通的家里去了。在当天的夜里,马世通就把王兰香的姑姑遭塌了。王兰香的姑姑在第二天回家后,觉得无脸见人,就上吊自尽了。这个深仇大恨一直王兰香的胸中燃烧,但迫于马世通的权势,无法伸张正义,今天终于可以为她的姑姑报仇雪恨了。她怒气冲冲地冲上台去,满面怒容地走到马世通前面,极其迅速地、狠狠地扇了马世通一个耳光,接着就色声俱厉地控诉马世通强占她姑姑的罪行。台下顿时骚动起来,愤怒的口号声响彻云霄。紧接着又上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地走到马世通面前,举起木棍来就朝马世通的肩上打去,不料木棍打在背上的这块木牌子,反弹了一下后,擦过马世通的额角上,刮得马世通的额角鲜血直流。此人也有一笔极大的怨恨,就因为这个马世通赖掉他们船上的一笔鱼款,致使他无法给重病的妻子看病,结果使他造成家破人亡的惨祸。叶刚强当时是看到这个中年男子上台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根木棍,知道他想要殴打这个罪大恶极的马世通,心想让这个恶霸吃几下苦头也好,他以前不是也这样打人家的吗?当他看到马世通的额角鲜血直流时,马上意识到如不及时制止的话,马世通完全有可能在台上就活活地被打死,连枪毙都无法执行了。于是立即起身制止这个男子的殴打。并向台下的群众说,马世通父子俩确实是罪该万死,所以今天要被枪毙,不过,在斗争大会上只控诉他的罪恶,不要去殴打他,他反正马上就要被枪毙了,所以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去殴打他了,这也是上级的规定,希望大家遵守。他说完后,斗争马世通又重新开始……

 

已经在监牢里关了几个月的姜百发不像其他的地主囚犯那样终日地担忧被拉出去枪毙,他倒是有点心安理得的,觉得自己并没有霸占过别人的财产,也没有强占过良家妇女,更不用说是杀人放火了,按历来的刑律规定,杀人者抵命,他没有命案,是绝对不会被枪毙的。他想,自己对人家只不过是手头紧了一点而已,冒犯过一些人,但绝不会构成杀头之罪的。当然,他不该在“捐献飞机大炮时”时说了这句“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这样的牢骚话,从而被政府扣上了“破坏抗美援朝运动”的罪名,我想啊,仅仅是这样的一句话,就难道会遭到枪毙吗?所以他并不像别的囚犯那样终日地担忧,估计自己顶多是在这里关上几个月而已。囚犯们每天总是愁眉苦脸、惶惶不可终日地叹息,每当“笼子”里有人被叫出去进行五花大绑时,就知道这个人就要拉出去枪毙了,他们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惨白,心里在默默地想,明天究竟会不会轮到自己呢?姜百发当然不会这样想,他甚至在暗地里讥笑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啊,难道你们不知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今日没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肯定要报。”这句话吗?如果你干了罪孽,应该知道“肯定要报”的,如果你谋财害命的话,日后就肯定要被杀头。就譬如前几天被拉出去枪毙的马世通那样,谁叫他去干了这么多的恶霸行径,最终就该要遭到枪毙的嘛。在马世通被拉出去枪毙的那天,他还曾暗地里嘲笑过他一阵子呢,政府枪毙这样的恶霸,真是叫老百姓高兴哪。

直到有一天,几个看守到姜百发这个“笼子”来喊叫“姜百发出来!”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放出去了,于是就连忙拿起自己的一条被包匆匆忙忙地走出来。看守看到姜百发还拿着一只被包出来,真是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一脚把他的被包踢回到“笼门”里去,并二话没说地就将他五花大绑起来。他感到大惑不解,放他出去为什么还要把他绑起来,于是他就大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呀?”。看守以为这个人脑子有问题,怎么会这样懵懵懂懂的,于是就狠狠地对他说:“你这个猪头山,这是送你‘回老家’去啊!”他听到“回老家”这几个字,心里就有点发慌,“回老家”不就是“归西天”的意思吗?这下子,他才觉得大事不妙了!特别是当他看到有人拿过来一块狭长的木板,上面清楚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上还用划上一条红“勾”的,这块木板很快地插到他的背脊上去。他知道,凡是背上插上这样木板的话,就是要拉出去枪毙的,他才猛省到自己真的就要被枪毙了,他才如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感到一阵昏晕,竟一下子地瘫软倒地……

 

 

林平吉是个头脑灵光的人,他完全能揣摩到叶刚强心思的,他现在是恨不得能找到一些林平安的确凿罪证,证明他确是一个反动透顶的地主反革命分子,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他置于死地,这对他此前向县里领导反映吕云光的问题也就更加充分确凿,吕云光也就更加无话可说了。他经过了一番挖空心思的探听,终于掌握到一些“材料”。其一是,在国民党的长江部队撤退到靖海乡时,林平安曾经与四个国民党政府的县长勾勾搭搭,把这四个伪县长请为座上宾,以贵客相待,在夜里还要这些人彻夜长谈,真他妈是沆瀣一气的家伙。临走那天,林平安还亲自送他们到沙滩上,与他们握手告别,一直等到这四个伪县长登上兵舰后,林平安才回家。他与这些反动派如此亲密无间,在暗地里肯定有干过什么勾当,甚至有可能会成为国民党的特务!其二是,林平安曾经与美帝国主义的爪牙有联系,他曾经偷偷摸摸地把两个摔死美国飞行员埋藏掉。在长江部队撤退时,他对前来寻找美国飞行员遗骨的几个美国人显得十分殷勤,还积极地带领他们到沙垅上去寻找这两个美国飞行员的埋葬地点,在找到遗骨后,据说美国人感恩不尽,还发给他一个“奖章”什么的。林平吉所提的这件事是确有其事,那是在19424月间,美国的一队有16B25型米切尔式远程轰炸机对日本东京等城市进行了轰炸,这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相当著名的“东京上空30秒”行动。在这个机队完成任务后,因与地面失去了联系,而飞机的燃料又告罄,有十多架飞机在浙江、安徽、江西等地坠毁,其中有一架就坠落在靖海村东面不远的一个名叫“牛轭礁”旁边的海里。此时正值黄昏,村民们只听见轰隆地一声,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从海上回来的渔民发现了这架坠落飞机附近地区的五个飞行员,其中两个人已经死亡。由于当时的靖海乡已被日本军占领,属于“沦陷区”,不过没有日军驻守。一个姓杨的小学教师认识几个英文字母,看到飞行员的臂章印有U.S.A这样几个英文字母,就知道这是美国飞行员,通过美国人的手势比划,才领悟出他们是在轰炸日本东京以后,由于飞机燃料耗尽而坠落的,于是这个姓杨的老师就立即雇用村民连夜地把这三个美国飞行员送到西部山区的官山村去,因为那里是县国民政府的所在地(县城沦陷后迁至此地)。而那两个死去的美国飞行员尸体在第二天还是躺在沙滩上,有众多的村民在围观。林平安得知后,马上派人到布店里去买来几丈白布,把这两个美国飞行员尸体包裹起来,并在北门沙陇上的姜梅刺丛里挖了两个深坑,把这两个美国飞行员埋葬了。在解放军即将到来的前夕,美国人想到要前来取走这两个美国飞行员的遗骨,就匆匆地来到靖海乡,并找到了当事人林平安。林平安立即带领他们到当年埋葬的沙垅处并顺利地找到了姜梅刺丛中的这两具遗骨。美国人为此感恩不尽,为了感谢林平安,当时美国人确实送给他一个“奖章”之类的东西。由于现在正是处于抗美援朝时期,美帝国主义是中国的头号敌人,林平吉想,林平安曾与美国人勾结过,这难道不是他一个不足不扣的“罪状”吗?后来,他又经过了一番更加深入的挖掘以后,果然得到了一个更加令人兴奋的成果,林平安竟然还是一个国民党员。他是从一个偶然的消息中得到“启发”而获得这个“证据”的,他听到一个老人说,在解放前的富家子弟不用担心被“抓壮丁”的,因为他们只要到乡政府里的“党部”去报一个名,要求加入国民党,在党员的名册上登记一下就行,以后就不会有人来抓你的壮丁了,也就不用担心当兵到战场上去送死了。但穷人不行,国民党是不会允许穷人去办理这样手续的,如果穷人都不去当兵的话,还有那些人为他们去当炮灰呢?林平吉相信,林平安为了不被抓壮丁去当兵,他也肯定会报名加入国民党的,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打听到这个“证据”来。果然不出所料,他终于探听到一个可靠消息,伊耀明当时是三青团的区队长,又是一个国民党,他为了他要好朋友林平安不会被抓壮丁去当兵,就自作主张地为林平安加入国民党报了名,并在国民党员的册子上登记了林平安的名字。事后,伊耀明对他提起此事时,林平安对此一笑置之,伊耀明此举对他完全是出于好意,而且也不要他去参加任何活动,只是一个“名义”而已,他有必要去埋怨他的好朋友吗?林平安此后虽然从无参加过国民党员的任何活动,但名册上确有其名倒是一个事实。他得到这三个“证据”以后,就立即向叶刚强去报告……

 

 

叶刚强得到林平吉的“报告”以后,真是如获珍宝,他终于掌握到林平安的罪状了。他为了证明林平安是否确实是一个国民党员,立刻就打电话到县里的领导,希望他们与档案局联系一下,在伪政府移交过来的档案中,有关国民党员的名册里是否有林平安的名字。领导对此十分重视,马上行动,不久就找到了在国民党员的名册里确有林平安的名字。叶刚强得到这一证据后,真是喜出望外!这下子,林平安有“戏”了!

此时,乡里正在按照县里的指示,要立即召集国民党政府的伪职人员、国民党员、三青团骨干等反革命分子到县里去“集训”,在集训期间,有明确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立功可以赎罪”政策,好让这些反革命分子互相推举揭发反革命罪行,有利于掌握这些人的“材料”,然后根据罪行去惩罚这些反革命分子。本来嘛,林平安既不是国民党员,也不是三青团员,又没有担任过国民政府的伪职,所以不能把他列入“集训”的名单里去。现在好了,把他列入“集训”名单是名正言顺了,只要能把他“送”到县里去,就不愁他会没有重大的反革命罪行。

林平安接到要他到县里去参加“集训”的通知后,他心里感到有些蹊跷。他这个“国民党员”完全是“挂个名”而已,而且还不是他自己报名参加的,怎么就能当真了呢?这可不是儿戏啊!这岂不是要把他当作是一个真正的反革命分子了吗?其后果是难以预料的!自从枪毙了姜百发以后,他心里才开始有一些担忧,姜百发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吝啬鬼不错,对待他家里的长工和佣人确实是克扣了一点,至于他在捐献飞机大炮时说的“要钱没有,要命倒要一条”那句话其实是因为不舍得出钱而发了一句牢骚话而已,而且还是与“同类人”在暗地里偷偷说的,并不出于有意地反对抗美援朝运动。关于这点,林平安的心里是清楚的。他当时想,姜百发要坐几年监牢是难免的,谁知竟会犯上了枪毙的罪行,他绝对想不到,就仅仅是为了这么一句牢骚话,加上他的“财产罪”,不,是应该叫“剥削罪”,竟会构成了死罪,这确实是他完全是出于意料之外的,他为此感到极为惊奇,而且可以说是有点害怕了。看来啊,现在要枪毙一个地主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由此而真的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了。他想,只要叶刚强认定要枪毙他,就不需要有什么另外的重大罪行,就完全可以“顺理成章”的事情。

宋怜梅听到乡政府要叫林平安到县里去参加“集训”,心里就感到一阵惊恐,看来是要大祸降临了。她知道,参加“集训”的人都是一些叫反革命分子的人,现在正处于镇压反革命时期,叫这些人去集训难道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不是坐牢就是枪毙,她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阵剧痛,我家难道真的要面临家破人亡了吗?她竭力忍受悲痛,不让眼泪流出来,以免使林平安在离别感到过分地难受。

林平安完全看得出宋怜梅是在强作镇静,竭力忍痛,但他在这离别时刻,不能不有所交代:“你今后要自己保重了。无论如何要把孩儿扶养成人,这可是我们林家的香火啊。我此去很可能是回不来啦,你千万要想得开,不要过分地难受,自己的身体要紧。”

宋怜梅听到林平安这样的话,自然更加悲伤,但她还是咬咬牙地忍住了,不让眼泪流出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不好,你一生从没有犯过什么罪孽,我相信政府也不会冤枉你的,你还是安心地去吧。”

“但愿如此吧。”林平安最后悻悻地说,对妻子深深地望了好久才提起行李离开……

谁知,林平安临别的这些话,竟然成了谶语,他与妻子的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林平安在囚犯的“笼子”里并不像姜百发那样懵懂,他的头脑是十分清醒的,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但心境倒也平静,因为他早就有了这个思想准备,特别在关进了这个“笼子”以后,看到每天有人被绑着地关进来,同时也看到每天有人叫出去捆绑起来拉走,这里变成了一个地主的生死“驿站”。他知道自己也会在某一天,也会这样地被拉出去捆绑起来,然后押到靖海村的沙滩上去枪毙掉……

一个人在面临着死亡的前夕,肯定要回想以前的许许多多往事,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与朋友们结交的是是非非,与妻子结婚生子,等等。林平安当然也会想到这些,但想得最多的还是藏在心里的几个心结,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好像是早在冥冥之中就决定了的。不是吗?就在他究竟去不去南盘山的动摇之际,如果不在梦里见到自己的祖辈们对他的训斥,叫他绝对不要去当土匪,去干那种有辱门庭的事,他也许会在宋怜梅的一再鼓动之下,说不定是会下决心逃到南盘山去;或者,他也会像村里经济上比较宽裕的地主那样逃到大城市去,隐姓埋名地藏匿下来,避一下风头再说,等待以后总会有太平的日子的出现,这样就可以躲避杀身之祸了,而事实上,那些逃出去的地主到现在为止还一个也没有被抓回来,说明这些人的想法还是对的。南盘山他是不会去的,他对此是铁了心的,不过,他如果不像犟牛一般地钉板,稍微地听从一下宋怜梅的劝告,说不定他也会像那些逃往大城市去的地主那样去隐匿起来,那就不至于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后果了。还有,吕云光偏偏会在这节骨眼的时刻被调到外地去,如果他在的话,对他的冤屈也许会得到澄清。嘿,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不过,他的心态还是平静的,人嘛,反正总有一天要死的,只不过多做几年人而已,更何况今后做人也没有什么滋味了。作为地主分子,经常要遭受欺凌,无故的遭人训斥是常有的事,每天还要到指定的大街或巷道去打扫卫生,稍微没有扫清一点东西就会遭到一顿怒骂或训斥,晚上还要到农会那里去“思想汇报”,要说出当天的思想活动情况,有没有产生过对贫下中农不满的情绪,有没有与“同类”在暗地里说过反对共产党的话,等等。由此看来,早日结束人生也没有什么遗憾,只不过感到宋怜梅从此母子俩孤苦伶仃是怪可怜的,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这种感情真是难以割舍……

 

林平安终于等到了要被执行死刑的这一天。

林平安破例地没有被押到城隍庙去开斗争大会,而是直接地押到沙滩上去枪毙。那天,大街两旁站满了村民,他们对于要枪毙林平安这样的地主感到有不少的迷惑不解,所以那天在观望的村民的表情是相当复杂的,怜悯的、叹息的、唏嘘的都有,当然还有不少是无动于衷的。林平安稍稍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大街两旁的村民就不愿再多看他们,被押他的几个民兵推着地径直往沙滩走去……

 

 

 

 

 

 

                                          写于20061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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