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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年代脚印》第一篇《文殇》

已有 709 次阅读2010-11-16 08:48 |

根据编委及网友意见,为使阅读方便起见,今起将长篇小说《年代脚印》和《逝去的岁月》分章节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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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节,对于司马青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日子,因为他一家二代人中就有二个冤魂和一个亡灵。在三十年代,司马家是全县名列前茅的大户人家,他的爷爷还是社会上的名流。当日本军占领这块纯朴的土地时,由于他的爷爷司马堂正拒绝与汉奸合污同流,日伪军对他恨之入骨,致使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除掉他。有一天,正当司马堂正带领着一个保镖和几个随员从上海出外归家时,被这伙伺候在路上的人暗杀了。司马堂正被杀害时司马青还没有出生,他对于爷爷的形象只能从挂在墙上的照片中看到。对于这件历史冤案,他也只是从大人的闲谈中隐隐约约得知的。所以说,司马青对于爷爷被害的事件在脑子里留下的印象还是比较淡薄而模糊的;司马青对他的叔叔印象就很深,因为他叔叔经常送一些小人书给他看,放暑假的时候还常常带他到海滩上去游泳,所以他很爱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司马谦明解放前在英士大学读书,由于他多次参加学潮,最终被学校当局开除。他回家后还经常与几个外地来的同学聚集在一起,而且常常关起门来商量什么事情似的。有一天,一队国民党军警突然闯进司马家来,不容分说地就把司马谦明抓走了。几天后,司马青的爸爸司马谦和从省城领回了弟弟司马谦明的遗体,家人很快发现司马谦明的十个手指肿得象萝卜一样,仔细一看,他的十个手指甲中都被刺进了竹签,眼睛还圆睁睁地开着,真叫人毛骨棘然。这年,司马青刚刚从小学毕业,这个令人恐怖的场面他至今还是记忆犹新,他对于国民党政府的憎恨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至于他父亲司马谦和的命运则更令他慨叹万千,因为就在司马青憎恨国民党政府的时候,他的父亲司马谦和在两年后的土地改革时被评上了地主,而且不久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司马青对于父亲被镇压事件是有一个认识过程的。此时,他正在初中读书。在他幼小心灵中,父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他还常常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努力读书,长大后一定要学会一门技术,不能躺在前辈的家业上过日子,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在他父亲被镇压以后没几天,他的奶奶就神经错乱了。她终日披头散发的、终日口中念念有词:“我亲眼看见老大和老二在阴曹地府里打架,老头儿对他俩劝都劝不开。呵,我们家到底犯上什么冤啊,你看这一家三口人:老头儿被东洋鬼子害了,老二给国民党杀了,老大被共产党毙了,真是罪孽啊,阿弥陀佛……”几天以后,司马青的奶奶就离开了人世。

不久,司马家的土地、财产、房屋都被分给了贫下中农,只留下一间大房和一间灶间给司马青的母子俩居住。

从此,他母亲精神颓伤、目光呆滞,日不进食、夜不能寐,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司马青的母亲用十分沉痛的语气带着极其伤感地对司马青说,这一切都是命啊,如果你爷爷当年不枉死在东洋鬼子和汉奸手里,你父亲是绝对不会中途辍学的,那时他正在高三毕业班读书,再过几个月就要考大学了。如果他离家远走高飞了难道还会当地主吗?不当地主怎么会招来这个杀身之祸呢?爷爷没了,这么一个大家庭总得有个人出来支撑啊,你爹是长子,他就义不容辞地只好辍学回家担当起继承父业的角色,这就决定了他当该要当地主而被枪毙的命运,究其原因都是财富惹的祸。财富这东西啊,历朝来都是做人的安乐之本,如今啊,却成了当诛夺命的罪名了……

母亲这段刻骨铭心的痛诉,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春秋,但在司马青的脑海至今还清晰如同昨天晚上。司马青的心里十分清楚,母亲原出自大家闺秀,是一个知书达理、明理世事的女人,虽然她心爱而年轻的丈夫被政府镇压了,她却从未对人民政府有过一句怨言。她只是委婉地对司马青说过,不管今后的情况如何,你一定要争气做人。你一定要读好书,将来考个名牌大学,你才能远走高飞,才能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地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叔叔和爷爷!

司马青被这一连串的“冲击”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从少年跨入青年。他下决心一定要遵照他母亲的对他的吩咐去做,他矢志不渝的恪守着他自己在心底里的誓言……

由于他在中学期间品学皆优,所以他很顺利地考取全国颇有名气的南苑大学。此刻,他正在南苑大学的无名湖畔的柳树下一块石凳上默默地坐着,遥望南方,对逝去的故人默默地寄托哀思……

春末的轻风和煦而温柔,梳拂着刚刚吐绿的柳丝,柔软而妩媚地惹人喜爱。火红的夕阳刚刚从峰恋叠嶂中慢慢地坠落下去,它似乎不愿意在白天还没有放完的热量仍然留在肚子里,于是它就憋着气地把肚子里的全部余热一股脑儿地喷射出来,把西边的天穹染成了一片鲜艳的血红色。

随着啪咚一声石子击水的声音,平静的湖面上突然窜出一朵美丽的白色小水柱,水柱的周围立即泛起一圈圈的微波,霞光映照着涟漪,湖面上泛射出一片绚丽多彩、梦幻般美丽的景色。司马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观本能地产生了微微一震。瞬息,他的马上就意识到这是有人与他在耍游戏。于是,他就马上想到:白云来到他的身边。

他转过身来,果然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白云,她笑容可掬地站在他的的面前。

“你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白云故意把手提着的那包用纸袋装着的东西藏到身后。

“苹果。”司马青毫不犹豫地说,“知我者白云也!”

“呸!”白云娇柔地嗔笑说,“今天偏偏不是。”

“我不信,你拿出来给我来看看。”

“不,你先猜猜看,猜不着我就不拿出来。”

“不用猜,百分之一百的是苹果。”

“你敢打睹?”

“敢!无论睹什么!”

“什么时候发洋财啦,够财大气粗的。”白云故意装出一付惊奇的神气,“今天我倒要刮目相看了!”

“你看谁来了?”司马青故意用目光望着白云的身后。

正当白云转过身去时,司马青就轻巧地把她那包东西拿到手。白云才知道上了司马青的当:“你真是诡计多端!”

“这不叫诡计,但可称谓是雕虫小技。”

“你真是伶口俐齿啊,不愧为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诡辩家!”

司马青拿着苹果就迫不及待地嗅了嗅散发着阵阵清香的、色泽鲜艳的苹果。

“馋涎欲滴不是?”白云不怀好意地说,“大馋猫!”

说着,白云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动作麻利地削苹果皮,随着刀进皮出,一条宽度均匀的果皮慢慢地从白云的手指间爬出来。司马青看着这条果皮,不禁想到白云这双手真是灵巧,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一经过她的手里就会变成了艺术品。

“喏,拿去。”

司马青接过白云递过来的、已经削了皮的苹果,笑逐颜开地啃了起来。

白云的父亲白家驹是省内少有名气的资本家,他经营着一家N市最大的“和平纱厂”,纱厂有一千多名工人做工,这在当时是可算得上规模的工厂了。在抗美援朝期间,由于白家驹十分慷慨地捐献了一笔巨款,对当时政府提出的“捐献购买飞机大炮”的号召起了一个很好的推动作用,故享有“红色资本家”之美誉。白家驹现在是N市的民主建国会支部成员,也是省政协委员。白云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自然不知人间有甜酸苦辣和艰难险阻,所以她的性格显然与司马青迥然不同。

白云是中文系学生,她是在学校团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与司马青认识的。一支丘比特箭突然射中了她,她对司马青真是一见钟情。她觉得,面前这个司马青就是她梦里一直在寻求的白马王子。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和观察以后,司马青对白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觉得她纯真坦率中显然有点着幼稚;真诚待人中也包含着过多的的轻信;但热情大方里却没有轻浮,存在她身上的这些微瑕与之璞瑜相比也算不了什么。他想,普天之下,哪一个人会没有缺点呢?由于爱好、志趣上的相投,两人很快地成为一对恋人。

“司马,我看了你在《散文》月刊上刚发表的散文《寻梦》后,觉得文采实在是太优美了。真是文笔流畅,情思深遂,遐想蹁跹。你是怎样构思出来的?”

司马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淡淡一笑。

“我想,那是由于思念你叔叔的亲情而产生的灵感吧?”白云仍然穷追不舍,她已经从司马青的接触中了解到他叔叔的事迹。

“七八年来,叔叔的形象以及他对我的亲情一直深深的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在梦里与叔叔一起玩耍,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司马青感叹而忧伤地说,“要是他当年没有被国民党杀害多好啊,我们家也不至于……”

“他明明是被国民党杀害的,那为什么没能追认为革命烈士呢?”

“那就说来话长了。”司马青不无感叹地说。

起初,司马青也搞不明白叔叔在解放后为什么不能成为烈士,妈妈也从无说起过此事。在司马青上大学那年,他妈妈在他临行前的一天夜里,心情十分沉重地对司马青说:“青儿,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已具有辨别是非能力了,妈妈应当把你叔叔的事告诉你。你不是常常问我你叔叔为什么不能成为烈士吗?在解放后的第二年,就有人写信来我们家。因为你爸爸是地主,这封信就被农会压下了。后来据说又来过好几封信,但一直都被农会扣住,不把信件送到我们家来。五六年之后,形势缓和了,我们家的一远房的侄子悄悄地告诉我这个消息。他当时也是农会干部,知道其中内情。原来,这几封信都是你叔叔的同志们来打听我们家情况的,想通过联系调查取证,去落实你叔叔追认为烈土的事情啊,只可惜这些信件都被农会干部压住了。他们出于当时的阶级政策,自然不会去关照地主家里的事情,我们又无法收到他们的信件,他们也就没有办法取得有关证据,难以落实政策。时间长了,人家的工作千头万绪的,哪有这么多的心思专门管你叔叔的事情呢。嗨,你叔叔真是白白地牺牲了,若他在天之灵得知此事,一定要仰头长叹的啊,我们母子俩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司马青把这段摧人泪下的故事告诉给白云。听后,白云也深有感触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那篇散文至所以会写得这样感人肺腑、情文并茂,原来是由于你对叔叔的令人难忘的情思和你具有一种睿智的灵气。”

沉默了一会,白云忽然想到中文系的《晨曦文学社》想邀请他入社的事,因为社友们都很钦佩司马青的才华。白云是《晨曦文学社》的成员,他们觉得由白云出面去邀司马青入社是水到渠成的事。

司马青没有马上回答白云,却反而皱起眉头陷入深思,他是在考虑加入文学社的利弊得失。他认为,加入有加入的好处,比如大家通过彼此相互交流写作的心得和技巧,特别是对于初涉文学领域的人来说确是受益匪浅的。更何况,《晨曦文学社》里确有几个富有才华的人。但他总觉得,搞文学创作,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和灵感,外因并不起决定因素。搞文学创作对于我来说,目前只是我的课余爱好,不能注入过多精力。此外,在司马青在心底里,还有一个“重大的心事”现在还不能向白云倾吐。自从前年开展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以后,他对于政治运动确是心有余悸的。尽管他自从进校以后就一直是小心谨慎的,从无说过出格的话,但在这场运动的后期,他还是被系党总支书记朱百雄多次找去严肃的谈话,严厉地查问他对父亲被镇压的认识,查问他母亲对共产党曾有过什么怨言以及外面有什么人与他父母亲有过来往,等等。很明显,他完全可以从朱百雄的意图中揣摩出他是想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朱丝马迹来,从而在他身上打开“缺口”。但由于他确实对党没有任何的歧见,他母亲也确实是一个安分守已的人,自然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代,最后总算顺利过关。但此后他对于自己的家庭出身感到忧心重重,并暗暗地下了决心,今后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一举一动都要更加谨慎,都要多一个心眼。文学社之类组织虽然不属非法组织,但也不是目前党政领导所提倡的,我现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不必去自找麻烦……

白云见他表情有点异样,知道司马青心中对加入文学社心存疑惑,于是就用探索的口气问他:“你是不是担心今后发生政治运动时会出现什么麻烦?”

“嗯------”司马青的心思被她猜着,他的脸微红了,觉得没有必要瞒着白云,“是有一点。”

“你这人今天怎么啦?我可从未见过你这样吞吞吐吐的。”白云不满地嘟哝说。

于是,司马青就向她如实地说出了存在他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白云听后,觉得司马青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幼稚可笑,他这人哪,真是有点杞人忧天,弄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似的。搞肃反运动嘛总难怪有点儿过头,你此后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在这此后的两年时间里,还有谁来审查过你没有?再说,领导在搞运动时要求严格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出于爱护,这对于任何人今后防止犯错误恐怕也是有好处的,我看你现在真的有些神经过敏了,我们用得着这样处处防范吗?

司马青此时也完全猜得出白云心思,但他觉得现在还不宜把自己心底里的、属于政治性质的“秘密”全部向白云倒出来。

白云知道司马青的脾气,一旦他认定的思维定向就很难改变。她理解司马青的苦衷,也自然了解他的感情脉络。她觉得,用这种简单而生硬的态度与司马青争论不起任何作用,其结果,只会引起他的反感,甚至会出现难堪的局面,而且从感情上来说,她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司马青也是不应该的。她反思地问自己,假若她自己处在他这样的位置,难道不也会产生像司马青这样的思想和顾虑吗?于是她就立刻改用一种柔和的口吻说:“司马,请原谅我刚才的轻率和冒失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啦。”

轻曼的夜幕静悄悄地降临到校园里,不远处的教学大楼里的窗口透露出明亮的灯光,白云和司马青就缓缓地朝着教学大楼走去……

 

 

星期天上午,司马青照例到阅览室去翻阅资料。当他走进熟悉的阅报室时,他发现近来看报纸的人明显地比翻阅资料的人多了。这种状况恐怕与目前的政治形势有关。自从党中央提出开展整风运动以来,关心政治时事和时局发展的人明显地增多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看一看当天的报纸,特别是头版头条的消息。正当司马青通过阅报室前往资料室时,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们来看,写这篇《定息不是剥削》的白家驹不就是中文系白云的父亲吗……

司马青听后不觉心中一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云的父亲也参加大鸣大放、向党政提意见了?他于是就停住脚步,回到刚才说的那位同学那里去看个究竟。原来他们在议论《东南日报》(省委机关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白家驹确是白云的父亲。他马上意识到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如果让这些同学认出他是白云的朋友,他们的谈论目标恐怕马上会转移到他的身上来,这会使他相当被动的。于是,他也就无心再到资料室去翻阅资料,径直走出阅览室。

他走出阅览室后,竟一时不知到那里去,就漫不经心地在林荫道上散步。自从党中央提出开展整风运动以来,国内的政治气氛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许多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纷纷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提出许多诚恳的意见,其中不乏有相当激烈的批评意见。他对于那些大胆的提意见者产生过一些担心的心理,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胆量?难道前年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的教训他们全都忘记了吗?他还暗暗地下过决心,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加入到这个大鸣大放的行列中去,这样做未免太危险了。他此刻忽然想起他的同乡兼同学的林茂生,他们是无所不谈的、可称之为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他们凡是心中存有疑难或忧郁之时,就会走到一起畅谈各自的想法,以解胸中之闷。于是,他就到学生宿舍楼去找林茂生,因为他知道林茂生的脾气,他在星期日的上午一般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当他走到他的宿舍时,只见林茂生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本《政治经济学》,另外一只手却托在窗沿上,而双目却凝视在窗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对于司马青的到来,他根本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于是,他只好用手指笃笃地敲了二下门框,这才使林茂生回过头来,看到司马青站在门外时,脸上顷刻就露出欣喜,并说:“还站在门外做什么,怎么像小姐似的。”

司马青的目光一扫室内的“景观”,只见他和另外的几个相邻的床上一片狼籍,扔满着刚换下的衣服,地上也乱放着鞋袜之类杂物,一阵扑鼻而来的难闻的鞋袜臭气几乎使他恶心得发沤,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屏着呼吸地走了进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会有闲情到敝人的宿舍里来?”林茂生用一种带有讽刺的口吻开顽笑说。

“难道你不欢迎我来?”司马青也挖苦了一句,“不过,像你们这种臭气冲天的宿舍,人家怎么会欢喜到你们这样的宿舍里来作客?”

其实,当时大多数男生宿舍都是这样的,一间宿舍里摆放四架双层床,住着八个人,能不杂乱无章吗?司马青的宿舍原来也是这样的,由于司马青从小就有爱整洁的习惯,勤于洗换衣服,而且常常带头打扫清理宿舍,把别人乱放的东西也善于整理妥善,别人也就不好意思专门让司马青一个人去搞室内的公共卫生,大家也就纷纷动手各自清理自己的杂物并也学着勤于洗换衣服,久而久之,他们这间宿舍也就变得十分清洁了。而像林茂生他们这样的大多数男生宿舍由于缺少司马青这样的带头人,宿舍里就愈来愈杂乱无章了。当然,在全校搞大扫除的时候也会大清理一次,但过后又恢复原状了。

“有人说,久留兰室而不闻其香,那么,长留臭屋自然也就不闻其臭了,你不信?只要你在此稍坐片刻,你就闻不出一点臭气来,你信不信?”林茂生不但不承认陋习产生的现状,反而与司马青狡辩起来。

“我总不明白你竟然会想出这么一套荒唐的理论来?”司马青觉得实在好笑。不过,他在内心里对于林茂生这个“理论”也觉得不无道理,而且他也确有此体验,人的嗅觉器官经过时间的“熏陶”确实会变得“迟钝”起来的。

“哎,司马,我最近对这本苏联版的《政治经济学》愈来愈产生怀疑,总觉得它不十分适合我们的国情。如果我们不加消化地遵照这种理论去搞国家经济建议,我看将来肯定要栽跟斗!”林茂生十分认真地说,并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来?头脑是否有点发热了?”司马青对于林茂生会突然提出这样奇怪而敏感的问题,感到相当吃惊,他说后故意开玩笑似地用手摸了摸林茂生的额角。

“谁同你开玩笑了?”林茂生一本正经地对司马青说。他怕司马青不理解他的观点,于是就详细地分析了苏联的十月革命与我国的土地革命、解放战争性质不同,革命所依靠的对象及取得胜利的途径也完全不一样。同时,由于我国与苏联的国家的工业化程度差异相当大,从而国家的经济建设的途径和方法当然也应该不一样等因素。

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确实使司马青莫衷一是,他无法回答林茂生对他提出的问题,只好睁大着眼睛望着林茂生。

林茂生见司马青没有回答,只好又接着说,你是学历史的,对于经济领域的问题可能是没有作过深入的研究。我近来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总觉得我们国家如果长期跟着‘老大哥’后面跑,迟早是要吃大亏、栽跟斗的。我看有些问题现在已经暴露出来了,只不过上层没有很好地注意罢了。

司马青不希望让这个敏感问题继续谈论下去,他倒是希望他谈谈目前的整风运动开展以来的局面及可能发生的后果。但突然提出换个话题,也觉得似乎有点唐突,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他此时忽然看到林茂生的床上放着一封信,根据信封下端寄出的地址是家乡寄来的。于是,他就问林茂生:“家里来信了,伯父伯母的身体好吗?”

“这信是弟弟写来的。父母亲的身体倒不差,但我们家乡的农民处境却很糟糕,他们在闹事啊!”

“有这种事?”司马青简直被吓了一跳,“真的?”

“谁会骗你不成?真是!你若不相信,你自己可以看看信嘛。”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信倒是不必看了,还是你给我说一说大致的情况吧。”

于是,林茂生就把这个事件的起因及经过告诉司马青。自从政府在农村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以后,由于部分农村干部存在着好大喜功,不深入农村了解实际情况,急于就成地多下达了粮食征购指标,致使农民的口粮都有发生了问题。现在正值春耕季节,饿着肚子能种田吗?民以食为天啊,饭都没有吃了,农民会不去闹事吗?据说公安局已经逮捕了几个为首分子,暂时控制了局面。依我看,捕人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要解决根本问题就要从关心农民的命运出发。

林茂生出身于中农家庭,富裕不足温饱有余。他父亲是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恪守本分的勤劳农民,脑子里有点似懂非懂的“之乎者也”之类的古训,为人处世也严格地遵循传统道德规范。林茂生从懂事起就受到他父亲的这种古老而纯朴的教育,而且深深地扎根于他幼小的心灵之中。从林茂生进入初中时,他父亲就下决心“望子成龙”,就是勒紧裤带也要把儿子送上大学。如果儿子争气,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式的人才,就是“光耀门庭”,那我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林茂生也算争气,高中毕业后顺利地考取了南苑大学,使他父亲如愿以偿地、初步地实现了他的“光耀梦”。

司马青想到白云父亲的这篇文章,就有点担心地问林茂生:“我刚才在《东南日报》上看到白云父亲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定息不是剥削》。依你看,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写这样性质的文章会出事吗?”

林茂生看到司马青有一丝惊异的神色觉得有点好笑:“我看你是否有点为未来的准岳父大人担心了?”

“那倒不是。”司马青想了一阵后慢慢地说,“我觉得他提这种问题是否会被人怀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啊。他身为纱厂老板,明目张胆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合适吗?如果他不是老板,提出这样问题倒也未尝不可。”

林茂生觉得司马青的思维方式实在是太复杂了,资本家不去思考“定息不是剥削”的问题,难道工人、农民会去想这个问题?人最会思考的问题莫过于他最关心的、体会得最深刻的问题,当然也是与自己切身利益紧密相联系的问题。如果大家都像你司马青那样顾虑重重,党的整风运动能开展得起来吗?林茂生相当钦佩司马青的才华,但对于他现在那种过于谨慎、处处小心翼翼的风格实在是不敢恭维。当然,他也十分清楚,司马青在中学时代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处处小心翼翼的,此时的他也是一个比较活泼的青少年,但自从前年开展的那场“肃反”运动以后,他就变得愈来愈胆小怕事了。林茂生的家庭出身是中农,他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去体验司马青的那种命运所带来的苦衷。更何况,林茂生从小就有初生之犊不怕虎的性格,无论遇到什么事,他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敢作敢为的,他常常仗义执言,所以他看不惯现在司马青这种前怕虎后怕狼的处世原则。想到这里,林茂生就对司马青说:“你呀,现在真的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谨慎君子了。”

司马青自然不会同意林茂生的说法,就不满地回答说:“遇事谨慎些有什么不好?”他为了能说服林茂生,就举出明朝末年的东林党及清朝发生文字狱等事件。他还说,前几年发生的‘胡风反革命事件’总还不会忘记吧,胡风如果不去写洋洋十万言的‘意见书’,他会陷身囹圄、遭受牢狱之苦?最后,他还表白说,我出身地主阶级家庭,就注定了我今后不想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毕业后,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史工作者或者去当一个教书匠就知足了,只求此生能与母亲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满足。我胸无大志,何必去逞能地去冒风险地说一些对党形象不利的话呢。

 “你这人现在怎么会变得这样俗气?”林茂生有点气愤地说,“人要想有出息,总得有点作为。有作为的人,有时也难免会付出一点代价。做人嘛,总不能处处考虑自己的个人利害得失吧。”

 “那你就让我做一个庸俗的人好啦。”司马青显然被林茂生的话激怒了,“如果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当然不会计较,但你就不同,因为你是完全知道我底细的。我怎能与你相比,你即使摔了一交,可以毫不费劲地爬起来,也许还有旁人扶你一把。我就不同了,我哪怕是打了个‘趔趄’,有人就会借机推我一把的,人家正找不到机会呢。我如果‘倒霉’,叫我妈妈怎么做人?她能经受得起再一次打击吗?她可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说后,司马青的眼眶里有点潮湿了。

林茂生此刻才猛然想到自己说话只是一厢情愿,无意中伤害了司马青的感情,如果再继续争辨下去,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觉得实在也太对不起司马青了。再说,他根本就无心伤害司马青,也绝不允许自己去伤害司马青。于是他就认真地向司马青道歉,并说了声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一个粗鲁之人,只是一厢情愿地考虑问题。不过,我有自己的做人原则:‘苛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至于你嘛,就大可不必趋之若鹜了!”

……

 

 

夏天的风相当富有个性,显得十分坦荡,十分豪爽。它不像寒冬腊月的风,像一把锋利的刀扑面刺来,狐假虎威地凶狠得叫人颤抖,叫人心寒。它也不像春天的风,多情而善变,时而像少女般的花容蝶影、柔情蜜意;时而像后娘的脸色,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不过,在夏天里如果没有一丝微风,长久的沉闷就会孕育着暴雷,霎时间天色阴霾,狂风扫地,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如泼如泻……

五月中旬起,南苑大学也像其他几个重点大学一样,铺天盖地的大放大鸣的大字报在校园里张贴开来,形成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司马青从系里召开的大鸣大放动员大会的会场里出来,就跟随着同学们去观看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字报。大字报栏前的人群熙熙攘攘,好生热闹。大字报的内容几乎涉及到每一个角落,其特色是繁花纷呈、各有千秋。有的针对时局政策的,有揭露制度弊端的。有的指桑骂槐不敢说出真实姓名,有的则直接指名道姓、击中要害毫不留情。大字报栏中有一处由《晨曦文学社》办的《园地》颇引人注目,特别是一个由晨风写的《济公巡游记》,每天吸引着许多学生观看,也是司马青喜欢看的大字报。晨风仿照古代章回小说体裁、语言、格式写的“连载小说”,笔调风趣幽默,情节妙趣横生,内容涉及面很广,他用幽默的语词讽刺校园内存在的种种陈规陋习,故吸引着许多同学前去观赏。司马青认为,此公写大字报的手法实在高明,既向同学们“展示”自己的文学才华,又揭露了校内的种种丑陋风气,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有一张刚贴出的大字报面前拥簇着许多人,司马青就驻足观看,一个熟悉的名字突然跃入眼帘:林茂生。一道醒目的标题分外引人注目:“农民:进兔子食,出黄牛力”。他一扫大字报的内容后,心里就怦怦地剧跳。林茂生竟敢会提出“党和政府在解放后采取了‘高积累’政策实际上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重工轻农’的后果势必要造成‘工农差别’愈来愈悬殊”这样重大的政策性问题呢!更令人怛心的是他还提出“农村干部不顾农民死活,超购余粮,造成农民口粮严重不足,以致发生了春荒,导致农民闹事”这样敏感的问题,这岂不是很容易地让人抓住把柄?

接着,他又看了署名《晨曦文学社》的大字报,题目是“我们不再沉默!”。其内容是针对校内的业已出现的“家长制”、“一言堂”封建主义思想苗头和种种不良学术风气的现状,提出毫不留情的批评,强烈要求恢复南苑大学几十年来的纯朴的学术气氛,提倡科学、民主的优良传统,必须立刻整顿庸俗的、胁肩诌笑、阿世取容等风气,主张教授治校。等等。

司马青看完大字报后就迅速离开大字报栏,他此刻的心里如一团乱麻,这场整风运动究竟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呢?……

 

 

大放大鸣的整风运动正在南苑大学展开新的局面,除了继续张贴大字报以外,还多次地召开了鸣放讲演会,校方按上级部署进一步鼓励广大教师和学生们继续向党政部门大胆提意见,逐步地把大放大鸣推向新的高潮。

朱百雄在运动开始的时候心里有点发怵,他很担心有一部分教师和学生会揭他的“老底”,因为他完全清楚自己是靠着一个“机灵的脑袋”、而非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提拔上来的。整风这样性质的运动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场大风大浪!他能经受得起这次风浪考验吗?

朱百雄有一个极其灵敏的、善于计谋的脑袋,是得益于他父亲从少年起就对他的熏陶。他父亲解放前是个贩卖日用品的小商贩,当时叫“跑单帮”。这个行业颇为辛苦,长年穿梭于商市、码头、街道、巷弄之间。有时混迹于江湖,要与三教九流之辈交臂;有时奔走于村落、集市,同妇孺、农夫打交道,苦口婆心地宣扬他的商品如何时髦实用、如何价廉物美,他就是凭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调动众多买主的胃口。在长期“跑单帮”的生涯中,他终于领悟到一条招财进宝的秘诀:只有摸透商业行情和买主心态,做生意才能得心应手、时来运转。朱百雄从少年起就受到他父亲这般耳濡目染的言传身教,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这个“秘诀”不但可以用在商场,而且还可以用在社会的各个领域,特别在他走进南苑大学以后,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个“秘诀”的实用价值。他在学业上赶不上其他同学,就必需要另辟蹊径,要让领导看重他、培养他,他就必需取得领导欢悦。于是,他开始揣测上司的意图。他深深地懂得,上级领导有许多意图是不便明说的,他们往往是通过观察下属的“灵犀”来赏识,然后加以提拔重用的。他就是用这种“神机妙算”来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自己胸中的宏图。他在南苑大学的四年学生涯中,从来没有干出过什么骄人的成绩,但他却实现了许多连高材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在一次校团委的改选时,他出人意料地、轻松地当选为团委委员。不久,他又顺利地加入了共产党。尽管他的毕业论文并不十分出色,但他还是被留校使用了。几年以后,他又踌躇满志地成为历史系党总支书记、校党委委员。在去年开展的“肃反运动”(即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中,他初露锋芒,已经深深地尝到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甜头,也在这次运动中得到了上级的尝识。在整风运动开始的时候,他就顺利成章地成为学校“整风领导小组”成员。

在运动开始以后不久,在大字报中被批评的人,他自然榜上有名。他内心里虽有不满,但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装得十分诚恳、坦然,表现得相当虚心接受批评的神态。随着运动的深入,“批评”转为“揭露”,有人竟然扯破他的“画皮”,把他深藏不露、秘而不宣的“心术不正”那套东西昭然若揭,弄得他狼狈不堪。不过,他心底里却丝毫也没有担心,因为“心术不正”这种东西,你说他有嘛,但却拿不出具体的证据,你说他没有嘛,但事实上却好象是存在的,这是一种属于是是而非的、很难说得清的玄秘“心机”。虽然他表面上装得极为平静,但他此刻内心里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党中央突然间下来一道命令,把那些恶毒攻击他的人一网打尽,这样才能消除他的心头之恨!但事与愿违,党中央不但没有下达这样性质内容的文件,反而一股劲头地叫大家继续大放大鸣,一点也没有表露出要“收网”的样子。他真不明白,党中央、毛主席竟然会允许这些人肆意地胡作非为下去?每次新发下来上级文件,他总要仔细地研究一下有无新的动向,有无新的精神,那怕是有一点蛛丝马迹,他马上就会激活神经、欣喜若狂,但当他看完文件后就马上感到失望,因为文件中一点也没有出现这样的“奇迹”。他虽然头脑灵敏,但对于这次整风运动的发展趋向,心中却一点也没有底。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死心,他凭着自己特有的一种政治嗅觉,运动是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他现在只能是积极地去鼓动教师和学生继续大胆地参加大鸣大放,特别要大家去触及敏感的、涉及到重大政策性的问题上去,他觉得这样做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因为他鼓动大家提意见是贯彻执行党的指示,不管人家意见提得多么激烈,就是出格犯事也是属于人家的事情,而自己却没有一点责任。如果运动确是文件中说的那样,党政部门虚心地听取了大家提的意见,诚恳地改正了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这岂不是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功劳,何乐而不为呢;假若运动方向发生了突变,目前这些部署只是上面故意布置一种“陷井”,那么我的策略岂不是“前瞻性”地“默契”配合上级的“韬略”?是我把这些人“引”出来的!上级就会对我另眼相看。这真可谓是一箭三雕的妙计啊!

他深入地排摸了一下“目标”,觉得还有几条“鱼”可抓,其中一个就是司马青。在“肃反”期间,他本来就想捉住这条“鱼”,可惜这条“鱼”实在是太清白了,解放时他仅仅只有十三四岁,他父母亲的“反革命行径”会让他这样年幼的人知道吗?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把柄可抓。这次运动性质不同,像他这样家庭背景,只要他能站出来提几条有“份量”的意见,如果上面真的有什么“玄机”的话,到那时我就有“资本”可捞!

于是他马上就去找司马青谈话。

他是在大字报栏前找到司马青的。他觉得在众多人面前不好谈话,就带他到草坪上去。他装着十分关心的神态问司马青:“你对目前整风运动的形势如何看法?”

司马青看到朱百雄如此和蔼可亲的态度,心里有点迷惑不解,他怎么对我会如此亲热起来?稍稍停了一下,他就平静地回答他说:“目前整风运动不是开展得热火朝天吗?大家提出的意见也不少了,这对今后改正工作是有利的。不过,依我看,其中有不少意见可能是有点离谱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向党提意见的?”司马青至所以这样说话是有一番用心的,他知道朱百雄的为人,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使他摸不着边际,对这样的人切不可掉以轻心,说出的话绝不能让他抓住“辫子”。

朱百雄当然也完全明白司马青对他一直存在着戒心,他当然不会向他倒出他心底里的话来。不过,他说出了“其中有不少意见可能是有点离谱”这样的话,说明他对目前大放大鸣的形势已作了深入而客观的分析,对运动的态度还是相当谨慎的,这恐怕就是他至今所以按兵不动的原因。看来,打破他的思想顾虑是当务之急。于是他就装出十分诚恳的样子对司马青说:“司马青,我知道你对我有点意见,是吧?我说的是指前年‘肃反’我时态度实在是差了点,是吗?我是太不应该了,我早就应当向你道歉,可是由于那时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竟把这样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今天想起来真叫人惭愧。不过,你是一个知书达理之人,一定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吧?”

“哪里,哪里,你当时这样做不也是为工作需要吗?我怎么会把它放在心上?更何况,你对我们青年人态度严肃些,防止今后犯错误是有好处的。你说,对吗?”司马青沉着地回答他。

朱百雄面对这个说话滴水不漏的司马青实在是无计可施,但他仍然毫不气绥,继续对司马青实施攻心战:“你能有这样认识,当然使我很高兴。司马青啊,人非圣贤,那有不犯错误的道理?毛主席早就说过,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认识错误、不改正错误,你说对吗?我们当干部的在工作中都有可能犯这犯那的错误,这次党中央、毛主席发起整风运动就是为了要广大群众向党政部门提出批评,藉以改正今后的工作,我们当干部的一定要虚心地接受群众提出的意见。依我看啊,你至今还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没有向党提出过一条改正意见,你总不至于认为党政干部在工作上没有发生过一点错误吧?你是不是在思想上还存在着一些不必要顾虑?”

“没有,没有。”司马青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只是没有仔细地想过。”

“开展整风运动已经快有一个月了吧?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难道会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不至于吧?”朱百雄仍然不肯放松。

“这------”司马青不防朱百雄会这样问他,竟一时语塞找不出适当的话来。

“司马青啊,你是一个共青团员,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理所当然地要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地投入到整风运动中去。”朱百雄还是装出一付十分诚恳的样子。

“领导的意见很对,让我回去后仔细地去考虑考虑,我一定会提出几条意见来的。”司马青回答说。

“这就对了,这才像一个共青团员的样子。”朱百雄热情地、紧紧地握着司马青的手……

 

 

跨系的、大放大鸣演讲会在大礼堂进行着,大多数的中文系、历史系和经济系的学生都来参加聆听演讲会。

白云决定在这次演讲会上发言。去年,学校举行学生会换届选举,这次选举中的举措与历届的民主氛围大相径庭。此前,候选人的名单在选举前由各系学生的充分酝酿,经过各系协商后再筛选定出名单,最后在会上进行差额选举。而这次选举候选人名单未经各系酝酿就由选举筹备小组直接提出,而且是等额选举。选举方案一公布后,就遭到各系同学们议论纷纷,普遍持反对态度,都认为这样做是太不民主了。但选举筹备小组却一意孤行,根本就听不进同学们提出的意见,对选举办法拒不作任何的调整。为此,白云曾与当时担任选举筹委会负责人的朱百雄进行过一次“激烈的交锋”。

白云是一个深受民主熏陶的人。她有一个伯父在香港经营着一家服饰业,拥有十几亿的资产,被称为“服饰王”,在香港也可算是一个风云人物,在大陆内地也颇具名气。在每年暑假,她总会受到这位伯父以及堂妹之邀去香港作一次休假旅游。有一次,她跟随着她的堂妹一道去参观著名的香港Z大学,她的堂妹是该校的在校学生。她在该校中的所见所闻真使她大开眼界,特别是该校的学术气氛和民主空气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头脑里。回来以后,她与父亲谈起在香港的见闻以及自己的感想。父亲笑吟吟地告诉她,我们这里现在是不能与香港相比的。我是一个过来人,现在与解放前相比要好多了,随着社会的进步,民主的气氛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不过,民主这东西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救世主那里得到恩赐的,是全靠我们大家去争取而才能得到的。纵观我们中华民族的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封建主义统治中国的历史就有三千多年,要想改变这种封建传统观念是极不容易的。伟大的“五四运动”,使我们看到了民主的曙光……

白云就在这种民主氛围的熏陶下,具有当时一般人所没有的民主觉醒意识,她对于此时此刻的学生会选举中极不民主的做法当然是深恶痛绝的,所以,她就义不容辞地带领几个同学到选举筹委会去与朱百雄交涉。

她(他)们走进朱百雄的办公室后,白云就开门见山地向朱百雄提出:“朱书记,我们几个同学今天是来向你提一些关于选举方面意见的。我们南苑大学历来富有民主传统,各项选举活动都是相当民主的,今年的学生会选举为什么要改变以往的做法,不允许进行差额选举了?多几个候选人,让我们在选举时有个选择的余地究竟有什么不好?”

朱百雄是一个熟练的政治掮客,对于白云等人反对等额选举活动早有所闻,所以他面对她的突然质问不但没有露出一丝惊慌,心里反而嘲笑白云们这些乳毛未干的“冒失鬼”竟敢贸然前来冒犯我这个作为选举筹委会负责人,你们是不是还太嫩了点?他显然是有充分思想准备的。他此刻心里尽管对白云充满忌恨,但在表面上却还是装出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什么叫民主集中制,你们懂吗?”

“我们怎么会不懂民主集中制,民主集中制难道就只要集中而不要民主了吗?就可以把民主抛到一边了吗?”白云并没有被他的“大帽子”吓倒,针锋相对地回敬朱百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学习过毛主席关于民主集中制方面的论述。他曾经说过,民主集中制就是在民主基础上的集中、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我们现在的选举办法就是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朱百雄企图搬出毛主席的话来压倒白云她(他)们。

白云对于朱百雄的“脾气”是一清二楚的,并对他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伎俩也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她也处惊不乱地继续与朱百雄周旋:“朱书记,你作为一个政工干部对于毛主席的论述当然是相当精通的。不过,我今天还是要冒昧地问一下,你是否还记得在194571日毛主席与黄炎培在延安时谈话时的‘窑洞对’内容?他说过,只有充分发扬民主,才能避免‘人亡政息’!”(附:“窑洞对”就是指黄炎培在窑洞里问毛主席,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中共如何跳出这个周期律的支配?毛主席当时答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个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朱百雄猛不防白云会如此如此精通这个现代历史古典,竟会拿出“窑洞对”来对付他,看来她是作好充分思想准备的,如果小觑她恐怕会落入她的圈套,此刻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于是他在无奈之中只好搬出他的“常方宝剑”来:“选举办法是校党委决定的,我们只不过是贯彻执行党委的决定罢了,你们如果有什么意见就请你们到党委那里去提吧!”

白云她(他)们不防朱百雄会马上耍出这种无赖的手段。看来这个人并没有多少过硬的本领,平时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我们只不过“交锋”了两个回合,他就不战而败挂起免战牌来了,真是不堪一击的家伙。但对于他这种“以守为攻”的策略却一时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因为白云马上清醒地意识到,朱百雄本人是党委委员,党委肯定是支持他的。如果她们现在立即到党委去反映问题,不正好中了朱百雄的圈套?于是,白云与同来的几个同学在离开朱百雄的办公室后就商量了一下,都认为此事暂告一个段落为妥,也只好不了了之,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憾事。

整风运动是向党政提意见的最好机会,白云当然不会轻易地放过它。近来,揭露朱百雄种种丑恶表现的大字报虽然已经很多,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当年与朱百雄没有了结的纠葛重新提出来,才能释除这个心中之郁。于是她就决定在演讲会上发言,对当年不民主的做法提出批评。

白云的演讲引起同学们的浓厚兴趣,台下一片肃静。无论是她讲演的内容还是她讲演的姿态,都吸引了众多的年轻的学子,并赢得了广大同学们的赞同。她语气平和、态度认真,措辞得当,既不用刻薄的语言,也没露偏激姿态,但言辞锋利、说理透彻、据理力争,神态显得十分认真、诚恳,再加上她的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语音,确实倾倒了大多数听众。在她发言的精彩之处,不失时机地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司马青自然也参加这场演讲会。在白云上台演讲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几乎屏住呼吸地听着她的讲演。他极为欣赏她发言的姿态,也相当赞赏她对民主的不懈追求,当然也极为敬佩她的勇气和胆略,他情不自禁地与同学们一起用热烈的掌声来回报她动人的讲演。

接下来的发言同学,大多数人都言辞激烈、态度激昂,都充满“火药味”。也有几个同学用热嘲冷讽的辛辣言词去痛击那些阳奉阴违、投机钻营之徒,以达到把那些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后的快感。会后,从同学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们都似乎浸沉在一种无比的兴奋和激情之中……

散会后,司马青步出会场。没走多远,他遇到林茂生。于是,他就与林茂生一道到草坪上去闲谈一阵。

他忽然想到朱百雄与他的谈话及自己准备写几张大字报来应付他的想法告诉林茂生。

林茂生听了司马青的话后不觉有些好笑,他怎么会如此鬼迷心窍,竟会用写大字报的条件与朱百雄做起“交易”来?他实在是搞不明白司马青会采用如此下策。他明明知道朱百雄的肚子里装的全是一些不可告人的肮脏东西,却为什么还要去听从他的意见?参加大鸣大放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他朱百雄算什么东西,人家写大字报难道还要你出来动员不成?我看他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于是,他就对司马青说:“你相信他了?”

“我怎么会轻易地相信他,我难道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底细?不过,现在是整风时期,他作为党的总支书记的身份找我谈话,希望我不要有思想顾虑,应该像大家一样,要积极地投入到整风运动中去,我总不能一味拒绝。再说,我好歹也算是一个共青团员,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我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吗?”

林茂生听了司马青的话后,觉得也无理反驳。不过,他仍然不相信朱百雄此举是为了关心司马青。林茂生的心里相当清楚,朱百雄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人物。司马青的复杂家庭背景,一直是朱百雄搞运动时期的觊觎目标,这其中是否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阴谋或者是另外一种难以韬晦的隐情?他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司马青挑明此人可能有隐藏着恶毒的阴谋诡计!他自己倒并没有什么担心可言,反正已经豁出去了,我一家三代都是中农,历史清清白白,就是有人想抓辫子我也不怕。可司马青就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家庭背景倒是应该要小心一些为好。

“你参加大鸣大放、写大字报完全是应该的。不过我想,你早不参加、迟不参加,偏偏要等到朱百雄找你谈话后才决定匆匆地去参加,这是不是显得有点唐突?我不知你想过没有,朱百雄平常对你并不关心,现在却为什么突然地对你关心起来了?此人是不是有可能包藏祸心、暗藏杀机?”

“这我倒没有仔细地想过。”司马青坦诚地回答。

“司马青啊,近来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开展整风运动以来,大鸣大放的意见愈来愈激烈,而从未见过党政部门对各项意见有过什么表态,却一味地怂恿鼓励大家对重大政策性方面继续提意见,这是不是算一种反常现象?是不是其中存有什么玄机?抑或是我神经过敏了?”

司马青对整风运动提意见一直存有思想顾虑,总认为言多必失,还是少说为佳,但还没有去考虑过这样一个深层次的问题:“这恐怕是你多虑了吧,既然要人家提意见,当然是愈多愈好,哪会有什么玄机呢?”

“也许是吧,但愿如此就好了。”林茂生诚挚地说,“不管如何,我看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好,特别是属于敏感话题,千万不要轻率地去发表意见。”

“我知道,衷心地谢谢你的关心。”司马青感激地对林茂生说。

 

 

司马青决定要写一张大字报,除了要向朱百雄兑现诺言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置身于整风运动之外了,因为他不能远远地落在同学们的后面,这与他的共青团的身份是不相称的,他极不愿意人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待他。至于要写什么内容的大字报,究竟要写什么内容合适,使他踌躇了几个不眠之夜。他觉得林茂生说得对,千万不能写属于敏感的话题,对朱百雄这样的人是不能不防的。那么究竟写什么样的内容比较合适呢?他忽然想到了一次“英雄故事报告会”。

那是一次由学校党委组织的报告会,报告人是刚从部队转业分配到学校来担任人事处长的一个干部。此人到学校以后,一直没有脱下军装,少校军衔的“二杠一星”分外引人注目。开会那天,同学们抱着很大的兴致去参加这次报告会,相信这位身经百战的部队转业干部一定会讲出许多引人入胜的战斗故事来。报告会开始后,他首先在会上讲了几个零碎的、有关战斗故事的“大路货”以后,紧接着就夸夸其谈地开始讲述一个“杀人故事”。人们注意到,他在讲述零碎战斗故事时显得没精打采,但当他一开始讲述杀人故事时就立即兴奋起来,像注入一支兴奋剂似的。他眉飞色舞、津津乐道地描述这个“引人自豪”的“杀人细节”,有时还手舞足蹈地站起来表现一番。由于他讲得太激动,嘴巴旁边沾满着一片白沫。他说,在艰苦的抗日战争期间,他作为一个排长,正带领一班人马在敌后打游击战。当时队伍中有一个在押俘虏已经成为部队行动的累赘,他就决定杀了他。由于当时子弹极为缺乏,为了节约一夥“处决子弹”,就采取“砍头方式”来处决俘虏。

“用大刀砍人头这顽意儿真有趣。”他在讲台上开始眉飞色舞起来,“砍头可不比枪毙那样干脆,不是人人都可以干得了的。首先要胆大勇敢,其次是要掌握砍头的要领,这个要领可不是杀一次就能学得会的。”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会儿,而且还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显得十分得意的样子。接着,他就开始把“人头如何落地”、“头被砍下后,头颈顿时收缩并随后立即喷射出一股鲜红的腥血来”等血淋淋的、阴森恐怖等场面描绘得淋漓尽致。他甚至还手舞足蹈地表现一番杀人的姿态。他还用一种十分得意的神气说,幸亏他此时眼快脚快地跌了这个死鬼一脚,否则,这股喷射出来的鲜血会把他自己染成一个血人……他如此“生动”的描述,不禁使人毛骨棘然,有几个女同学听了被吓得脸色苍白、全身不停地打哆嗦!那有这样的“英雄故事报告会”?会后许多同学都提出:此人是否有神经病?这次报告会真是大跌眼镜!

报告会后,司马青的脑子里一直翻滚着此人描述的血腥场面,不知是由于他曾经亲眼看到过叔叔被国民党杀害后的恐怖惨象的缘故,或者是出于对这样一种无聊的、违背人道主义精神原则的讲话的反感,他一直无法忘记这次报告会。现在,他忽然想起了它,似乎就难脱干系。他想,何不去提这个意见呢?今后如果再举行这样没有多少教育意义的内容的报告会,岂不是更加引起同学们的不满与反感,这对党委的威望是不利的。于是,他就决定写这个内容的大字报。他先拟个草稿,然后再用毛笔写在报纸上(当时都用报纸写大字报)……

白云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消息:民主党派上层某个朋友透露给他父亲一个“绝密”消息,整风运动要发生“剧变”!她顿时觉得问题的严重性,她马上意识到她们父女俩在大放大鸣期间已经提了不少意见,而且是属于比较敏感性质的问题,显然是难脱干系,心里感到极为紧张与不安。她忽然想到司马青。司马青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比较稳妥的,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从未发表过什么意见。看来,他的小心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她马上想起司马青在前几天好像同她说起过,他准备最近要写一张大字报,以应付一下运动的发展形势。于是,她就马不停蹄地跑到学校,想尽快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司马青,当务之急是使他尽快地改变主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是绝不能再写大字报了,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她跑遍教室和阅览室,却找不到司马青的影子。他会到哪里去了呢,是否会去大字报栏?于是,她又急急忙忙地奔向大字报栏。当她大汗淋漓地奔到大字报栏前时,果然看到司马青刚巧贴好他自己写的一张大字报,题目是《这也算是讲英雄故事?》。她火速地扫描了这张大字报的内容,一种无形的恐惧和心脏的激烈跳动使她不能自制,她忽然觉得一阵头晕,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要不是司马青动作敏捷地把她扶持,白云肯定是要倾倒在地了……

 

 

这天,是司马青终身难忘的日子,他此刻心里相当清楚,一场酝酿已久的政治风暴已经临头,他将像一叶小舟那样地被抛到惊涛骇浪里去!

早晨,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人民日报》的社论“工人说话了”时,邮递员也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人们马上发觉,各家大报纸都不约而同地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人民日报》的“工人说话了”社论。社论说,工人阶级要迎头痛击右派分子利用整风运动时机向共产党发动猖狂进攻……

许多报纸的其他的版面上同时发表了署名文章,点名批判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

一夜之间,全国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中!

当司马青看到这些报纸的醒目标题时,不觉头脑嗡地一响,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会是这样?毛主席不是说过“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正在他充满惊恐之时时,他看到朱百雄意气风发地率领十多个人,提着许多大字报向大字报栏走去。他似乎本能地感觉到,朱百雄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突然出现,决不是巧合,必定与这篇《人民日报》社论有其必然的内在联系!于是,他也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也朝着报栏的方向走去。他想看看朱百雄他们贴的大字报里究竟是什么内容。

当朱百雄贴出大字报时,一个醒目的大字报标题就跃入司马青的眼帘:林茂生的居心何在?!文章揭露说,林茂生站在反动的立场上,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真相,蓄意挑起工人与农民的对立,处心积虑地要想破坏国家的政权基础;他还挖空心思地诬蔑、诽谤国家制订的价格政策,煽动农民闹事,惟恐天下不乱,其用心何其毒也!……

司马青看着大字报里的吓人措辞,额角上不禁沁出一夥夥豆大的汗珠来,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林茂生当初写的这张大字报竟然会被扣上这样大的“罪状”,他会有这样的恶毒用心吗?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接着,又有一帮人来贴大字报。司马青此刻才领悟到,这几批大字报肯定是经过谋略、策划,以达到在统一时间、上呼下应、万炮齐轰的效果。真该死,我自从整风运动以来,一直是小心谨慎的,前几天为什么竟会鬼使神差地要去写一张大字报呢?这下子好了,肯定要被朱百雄抓住“辫子”了。不过,他此刻还有一种侥幸心理,他仔细地寻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提像林茂生那样针对政策性很强的意见,只不过是提一些关于讲演者的讲法不适当而已,凭心而论,我也完全是出于对党委的爱护,这难道也还有可指责的吗?更何况,他是应着朱百雄对他要求才去写大字报的。他此时只有、也只能这样地慰宽自己了。

刚贴出的大字报是揭批《晨曦文学社》反党阴谋的。大字报批判说,《晨曦》的同伙们认为整风是向党进攻的大好时机,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还会再保持沉默吗?所以他们就迫不及待站出来叫喊“我们不再沉默”,他们妄图通过所谓“教授治校”,来达到“推翻党委领导学校”的罪恶目的!

还有几张大字报是批判那个曾经写过《济公巡游记》的作者晨风的,说他是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专门去寻找社会上的阴暗面,妄图给社会主义抹黑,他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

司马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大字报栏的。他此时内心里感到无比恐吓,头顶上似乎已经有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悬挂着,随时随地可能落下来直剌他的脑袋!他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无名湖畔。湖畔极为安静,他索性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安静地理一理紊乱的思绪。

沉闷的夏夜没有一丝微风,草丛中的小虫啾------的低鸣声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凄凉。没有月色,连星光都被严密的乌云遮住了。远处的隐隐约约的闪电不时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极为短暂地照亮一下漆黑的夜空,偶尔传来低沉的闷雷声。它似乎告诉人们,一场可怕的暴风骤雨正在孕育着……

司马青忽然看到有个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朝他这边走来,他知道是白云来了。白云慢慢地走司马青的身边,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就在他身边坐下。此刻,他俩虽然保持着沉默,但却“道是无声却有声”,因为他们心中都十分明白,她(他)们俩显然已经是站在悬崖绝壁上了。

还是白云先开口。她用低沉得只有她(他)们俩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父亲出事了,政协会上已经开始对他批判了,估计明后天的报纸上就会登载批判他的文章。”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已经嗅到这种政治气味了。”司马青低声地回答。

“司马,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们无怨无悔地直面人生吧。”白云十分沉痛地说,

“白云,这场运动恐怕比前年的‘肃反’还要严厉。在‘肃反’时,有几个教师仅仅是因为一些历史问题就遭到开除或劳改,我的结局肯定不会比他们好多少,我已有一种预感。现在我最担心的还是我母亲,她能经得起再一次打击吗?”司马青沉痛而伤感地答道。

“有这么严重?”

“白云,我万一有什么‘闪失’,你能代我去向我母亲安慰一下吗?”

“司马,别这样说好吗?我心里难受。”

……

 

 

全国各家报纸都轰轰烈烈地投入到反右派斗争中去,每天连篇累牍地登载批判右派分子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南苑大学也掀起反右派斗争的高潮,林茂生、《晨曦文学社》、白云、司马青和晨风等十多个人首先成为众矢之的:

白云怀着对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强烈不满,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表现一番。别看她在讲演时说话娓娓动听、态度诚恳,其实这是一种迷惑人心的手段,她是一条“化为美女的毒蛇”!……

司马青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对于父亲被人民政府镇压一直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站出来攻击共产党。他在《散文》上发表的“寻梦”是在寻找什么梦?是在寻找“被失去的地主阶级天堂”的梦!他把叔叔装扮成“烈士”的目的是企图掩盖地主家庭的罪恶。他为什么对“八路军杀死一个敌人”会产生如此强烈反感?这难道不正是反映出他作为一个地主阶级分子对革命的刻骨仇恨吗?

……

 

林茂生从一开始批判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时,就始终抱着“有理不怕天塌下”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承认过错误。在每次批判会上,他总是据理力争,针锋相对,条条辩解,决不认输。鉴于林茂生这种对抗态度,系党总支决定召开全系批斗大会,如果继续顽固不化,学校党委准备把他送往劳动教养所里去,用“杀鸡惊猴”的手段去打击右派分子的反动气焰。

全系批斗大会开始后,林茂生就被押到台上,站在台边接受批斗。当发言者义愤填膺地声讨他的反动言论时,他却毫无惧色地反问揭发者:“你如果不害怕真理的话,就不妨与我一道到我的家乡去一趟?到实地去考察一下我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符合实际!”

对于林茂生如此顽固的态度,朱百雄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他马上发出信号,叫台下的一个事先安排好的同学带头呼出口号:

“林茂生顽抗到底决没有好下场!”

“林茂生不接受批判,将自绝于人民!”

“我们坚决要求把害群之马林茂生清除出学生的队伍!”

……

愤怒的声讨声此起彼伏、怒不可遏,但林茂生仍然没有丝毫惧怕的神色,看样子,他已经是铁了心的。当主持人宣布林茂生送去劳动教养时,林茂生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之色,因为他对于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待遇”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台下顿时阵势混乱,人头攒动,噪声剌耳。当公安人员掏出一付锃亮的手拷时,有部分学生露出惊诧的神情。用“劳动教养”来对付“说错话”的同学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的,也是他们无论如何想像不到的(因为这是首次,后来也就多见不怪了)。

林茂生被带公安人员带出会场,面上还是露出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他面对同学们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表现得不卑不亢,也没有露出一点怯色,落落大方地跟随着公安人员步出会场……

 

白云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她每天都要接受班内同学们的批判,而且还要作深刻检讨。她采取了与林茂生不同的态度来对待批判,这是由于她作了极为周密考虑的结果。因为她觉得,林茂生的情况与她不同,她提的意见还没有触及到“经济理论”重大问题,也没有涉及“社会敏感”问题,完全没有必要用“对抗”的态度,只要承认自己“错误”就可以避免旷日持久的、没完没了的批判,也不失为是一种权宜之计。其实,照现在这种批判势头来看,只要你与“反党反社会主义”沾上边,你就无法逃脱“罪责”。你如果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就绝对不会放过你,直到迫使你不得不承认错误为止。她想,这何苦呢?当然,她还是从心底里佩服林茂生这种敢说敢当、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慨,同时又为林茂生的这种遭遇而深感可惜,他的一生也许就这样被断送了!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司马青。从批判司马青的材料来看,完全是可以“上纲上线”的,再加上他这样的家庭背景,朱百雄是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司马青面临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他的险恶处境远比林茂生、白云要严重得多。在批判他的最初时刻,他心里简直像针剌一样难受。随着批斗的次数多了,他这夥经历过创伤的心似乎已经变得麻木起来,有了一种“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感觉。他此刻十分清醒,出身于中农家庭的林茂生都被送去劳动教养了,他还会有更好的“下场”吗?对此,他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

在班里刚开始批判他错误言论的时候,他一时觉得无法接受,所以他总是要辩解一下,但为此却遭到了新一轮更为猛烈的批判。于是他就懂得,在批判会上,无论如何辩解总是枉费心机的。还有一次叫他难以承受的批判,更令人心碎:他邻桌的一个同学义愤填膺地批判他说,司马青确实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简直是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有一次,他用手作成手枪的样子指着我的头颅说,我代表阶级向你宣布死刑。接着他就用嘴发出啪地一声!你们看,我三代出身贫下中农,这个地主分子对我们怀有刻骨的仇恨!

当他听完这个同学的发言后,既惊恐又气愤,他怎么会如此无中生有地血口喷人呢?他在急切之中忽然想起,这是他与他在有一次看完一场电影后,确实有过一次类似的戏说。那是一场反映地下斗争的故事片,地下工作者与一个叛徒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斗以后,这个地下工信者终于战胜了叛徒。最后,决定由这个地下党员去处理这个叛徒的死刑。行刑前,这个地下党员叫参加行刑的另外二个人离开,然后他对叛徒宣布说:“我代表组织向你宣布死刑。”看完电影后,我出于兴奋,学着这个地下党员的样子,对着与我同去的这个同学说:“我代表组织向你宣布死刑”。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戏说竟会变成了“阶级报复”!他于是就向同学们说明当时这样的情况,并说明他当时说的是“组织”并不是他所说的“阶级”,因为这一字之差的区别可实在是太大了。但批判会并没有理采司马青的说明,反而招来了一阵更加吓人的口号:“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司马青顽抗到底决没有好下场!”……

从此,司马青就采取“沉默”的态度来对付批判。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也完全明白用“沉默”去对付批判的后果是什么。他十分清醒,他的两条主要“罪状”决定了他不能承认“错误”。其一,因为他绝对不能认可他们对叔叔的污辱,他叔叔是的的确确因为参加地下革命斗争而被国民党杀害的;其二,把他对“描述杀人细节”提出不同看法说成是“地主阶级分子对革命的刻骨仇恨”是完全出于别有用心,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因为一旦承认,岂不是等于把自己送上绝路?!“沉默”与“承认”的后果是一样的,反正你“逃不出自来佛的手心”!在某种意义上说,“沉默”经比“承认”好得多。所以他只能选择用“沉默”来对付批判,反正任何辩解都是无济于事的。

司马青对于人生已经绝望。他现在连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完全丧失了,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经过了一个撕心裂肺的不眠之夜,他决定了自己最终选择的道路------一条通往地狱之路!他现在的确变得相当脆弱,这恐怕与他的家庭屡遭创伤有关。他极度伤感地想,等待他的将是判刑、劳改,受尽人间的欺凌和折磨,这难道是做人的价值吗?他忽然想起历史上的一个士大夫说过的话:士可杀而不可辱!这就更加坚定了他了此一生的念头。他知道,宣布逮捕他这一天将很快地来到,他必需做好各项准备,以防万无一失。他必需选择好最佳的时机、最佳的自杀方式,一定要能显示出既壮烈又干脆利索,敢向死亡挑战是一种强烈的、无言的抗争!

批判司马青大会的会场里鸦雀无声,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等会务人员押着司马青到场就可宣布大会开始。朱百雄是今天的大会主持人,他显得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他此刻的心情真有说不出愉悦,这个司马青最终没能逃脱他的手心!可就在他踌躇满志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声:司马青跳楼自杀了!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对于朱百雄来说比猛雷声还要可怕,他跃然起身,迅速朝出事地点奔去。会场顿时大乱,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迎面而来的正好是一辆朝会场开来的公安局的红色囚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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