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历史的泪腺之上        

                                                               周翎蓁

 

       两次来北京，我都与你擦身而过，所以，当脚步第三次轻轻踏上京城大地，我便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见你一面。
       本想很端庄地见你，沐浴净身，吃斋持戒，如拜谒本尊如来。
       也想很优雅地见你，白衣飘飘，剑胆琴心，如梦回纯真初恋。
       甚至想很凝重地见你，皓月长歌，把酒临风，愤怒追索七十余年前踏踏铁蹄尸山血海的深仇。
       我想那肯定是在一个霜冷长河的秋日，雁叫霜晨，我倚靠在你的身边站成一棵倔强的千年古松。或许那是一个大漠飞雪的冬夜，西风烈，我伫立在你的胸膛挺直成一杆猎猎作响的洪荒大旗！
       这便是我在脑海中设想了千万次的与你相遇的场景。是的，一定如此，也必将如此。因为你是一道一碰就流血的疤痕，是一捧风干千年的望海古茶，是一把埋植于历史肌理深处沉重的铁枷。走近你，需要仰视与凝眸，需要理性与沉思，需要生理与心理的纯净与康宁。
       所以，请原谅，请原谅我那晚的唐突与莽撞。
       那晚我们一行五人从暮色苍茫中走进清华，出来时已是夜色沉沉。打的回府，见车窗外月色姣好，脑海中腾地窜上“卢沟晓月”一词，于是我率性提议，前往卢沟桥。诸位都是实诚人，不想让我扫兴，于是一同前往。我们一路与司机嘻哈着胡同里巷纯爷们大肚腩私房钱的稀松话题，似乎此去与我们往日去欢乐谷去凤凰山别无二致。当汽车行进不再欢快，当车轮轧上了坑坑洼洼的古城街道，当俨若雄关的城楼上“宛平城”三个字赫然灼痛你的双眼，当城楼墙上千疮百孔的累累弹洞生生地刺入你的心房，我猛地意识到，我来了，从偏远的滨海小镇，从古旧的南方村落，从混蒙无知的童稚形态蹒跚走来了。你来了，从风烟迷茫的金元时代，从关山阻越的遥远边陲，从文字堆垒勾画的虚拟语境中走来了，从容地走来了。在这个最不具诗意与深意的燥热的夏夜，我流一身臭汗，携仆仆风尘，边幅不修头尘未去地来到了梦境的彼端，来到了你的面前，只为与你共同解读一个命运的谶语！
       月如钩，你的全貌我看不真切，但一低头，你裸露的胸膛着实让我心头一惊：几百年来，坚硬的花岗岩石条硬是被来往的车辙、匆忙的脚步轧磨出了高低起伏、坑洼不平的不规则的波浪形。我知道，你的胸膛凝集了太多的心事与掌故，包藏了太多的苦痛与悲怆。历史，在这里敞开了衣襟，赤裸了他嶙峋的胸骨，每一骨节都是一部宏大的叙事。燕蓟的车水马龙从你身上淌过，蒙古部落一代天骄的铮铮马蹄从你身上呼啸掠驰，光绪皇帝大殡的棺椁从你头顶缓缓行进，“七七事变”一木清直之徒的枪林弹雨让你皮开肉绽，血流成河，而时隔六十八年，九十一岁的本多立太郎又在你面前黯然垂首，长跪谢罪……你被拆除过石栏，添搭过木桥，覆盖过柏油，加宽过步道，你又被拆除了木桥，装上了石栏，铲除了柏油，拆除了混凝土挑梁和步道……你被马可波罗深情地赞美过，你又被洪水无情地冲毁过，你被雷电劈损过，你更被戕害于异族的火拼，惨死于屠戮的血腥、腐臭的天道与军国野蛮至人性灭绝的恶臭的腑脏。
      当一个儒雅敦厚、高吟着“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民族，在异族刀剑封喉的刹那，在浑身鲜血淋漓的痛苦的颤栗中终于明白了“有治人，无治法”的极端，明白了血债要用血来还，明白了团结一致，誓死捍卫民族尊严的时候，卢沟桥上的狮子，醒了！醒于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命令前线官兵坚决抵抗，卢沟桥既尔等之坟墓，应与桥共存亡，不得后退。”是为第二十九军司令部命令。
        知否？知否？那一夜，卢沟桥上的炮火曾让整个中国燃烧!燃烧！
        壮哉，卢沟桥！
       今夜，密集的火力交锋与震天的冲锋呐喊已成历史的跫响，今夜，桥头堡灯火通明，彩旗翻飞。彩旗处人头攒动，余音靡靡，众嫂娘舞步轻摇，浅斟低唱，好不给力，桥头的一侧，摆了一些地摊，卖着一些伟人的头像和十大元帅的纸镇，正五元一个十元三个地吆喝得起劲——卢沟桥的漫天硝烟早已化作悠悠浮云！而此时的卢沟桥，与给力无关，与神马无关，与旅游经济无关，与东北抗联的网络游戏无关，他依然沉默在浓重的夜色中，依然覆压在颠倒黑白的教科书的黑沉暗影中，他如一个巨大的泪腺，悬停在现代历史的天空。我行走于历史的泪腺之上，借助一对小情侣甜蜜表情配合“V”形手势下快门按出的闪亮对他作了惊鸿的一瞥，瞥见桥下的水静寂无言，瞥见历史的泪腺中有着复杂的深层语境。
       往日英雄呼不起，放歌空吊古金台！
      寂寞呵，永远的卢沟桥！